宋眉再出現在小春城,在兩年后。
這一次,告訴趙亦樹,離婚了,要帶他去白城,結婚這幾年,一直沒再要孩子。
趙亦樹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就去收行李,向鄧家人告別。
其實沒什麼要收的,他把電腦游戲機給鄧怡安,鋼琴留給了小妹,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他的鴿子,雖然它們一次也沒寄出信,但養了這麼多年,他每天都要去看它們,他極了鴿子在空中飛翔的樣子,像白的靈,很自由。
趙亦樹去頂樓,小妹跟上去。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小妹開始哭:“其實我知道,你本不想住我家,我們對你一點都不好,媽媽總搶你媽買給你的東西,還你的鴿子,燉湯給大哥喝,大哥總欺負你……”
十二歲了,長大了,開始懂二哥是寄養的。
趙亦樹沒說話,他們偎依著,像兩只頸相依的小鴿子。
他可以說很多話來安,但不想騙小妹。
他們呆到鄧怡安來催他,宋眉說,得走了。
宋眉正在客廳里跟叔叔阿姨寒暄,跟著他進房間。
趙亦樹沒什麼行李,就一把小提琴,一只貓,宋眉問:“你的鋼琴不帶走?”
“我已經兩年沒鋼琴了。”趙亦樹淡淡說,自從那天說不練,他就沒再過琴。
宋眉沒再說什麼,看著兒子,他長得真快,十四歲,已經和一樣高了,穿著寬松的襯衫,眉眼清俊,神淡然。
鄧家人送他們,趙亦樹向叔叔阿姨誠摯地道謝。
到底一起住了十幾年,都有些傷,鄧怡安眼睛紅了,小妹抓他的角,不肯放手,臉上的淚跡還沒干。
趙亦樹彎腰,抱住,說:“小妹,你要好好練琴,以后咱們要四手聯彈的。”
小妹沒說話,泣著,不肯讓他走。
阿姨來拉,趙亦樹搖頭,他抱著,小妹真溫暖,連笑容都帶著的味道。
他會記得的,記得他們給鴿子取的名字,記得抱著鴿子昂頭看他的模樣,那麼燦爛,仿佛連眼中的自己都是燦爛的。
最后,是小妹主松開手。
車發時,追了過來,大聲喊:“二哥,我會替你養大小白的,我不會讓媽吃了它們的,我會一直養著,一只都不會……”
趙亦樹過后視鏡,看到小妹拼命追著,邊追邊哭,直到再也看不到。
他別過臉,宋眉說:“以后可以回來看。”
趙亦樹,沒說話。
小妹很快會長大的,長大后就會忘了他。
和小春城相比,白城是座太大的現代化都市。
來白城第一件事,宋眉帶趙亦樹去醫院安了胰島素泵,一件類似MP3的東西,和連著一管,持續供給需要的胰島素,比以前方便多了。
也是這一年,趙亦樹認識了周雅智。
他那時還是個實習醫生,滿頭大汗對他說:“別怕,不疼的。”
明明他比自己還張,趙亦樹微笑地看他:“我不怕疼。”
第二件事就是,宋眉開車帶趙亦樹去聽了一場演奏會,在典雅大氣的省劇院,指著舞臺中央的指揮,說:“這是趙樹。”
他的生父。
演奏會的最后,有場加演,一個年上臺鋼琴獨奏。
宋眉又說:“他的兒子,趙熠然。”
趙亦樹沒說話,手抓著椅子,幾乎要把椅子的坐墊攥下來。
趙熠然彈完,全場掌聲雷,趙樹上臺,擁抱了兒子,拉著他的手,向全場鞠躬致謝,追燈打在他們上,穿著相似中山裝一大一小的男人,修長拔,彬彬有禮,趙樹看著兒子的眼神,溫暖又好。
“他們和我們都沒關系。”宋眉說,聲音冷冰冰的,像雪山的寒冰,積了上千年的寒氣。
帶趙亦樹離開,大家都站起來鼓掌,只有他們提前離場。
趙亦樹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一個孩抱著一束大得夸張深桃的滿天星,向舞臺走過去,估計要獻花。
隔得很遠,他只看到的背影,亭亭玉立,水藍連,披肩長發,長發扎著同系的蝴蝶結。
這就是裊裊,他們第一次出現在彼此的生命中,不過這時,還誰也不認識誰,像兩粒塵埃,各自漂浮在各自的世界里。
那時,他們互不干涉地生活著,彼此都很安寧,現在也一樣。
趙亦樹看著鏡中的自己,湊近一點,看眼底的,他昨晚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過去很多事,睡得不好,出點好像更大了。
他洗了把臉,準備去跑步。
阿姨在廚房做早餐,他的生活很有規律,鐘點工會固定時間來做三餐,打掃衛生,他起來,跑步,吃飯,上班,活得像個退休老干部。
趙亦樹穿好跑步鞋,慢慢地跑出去,沒一會兒,邊多了個有節奏的腳步聲。
一運服的裊裊帶著暖暖,和他并肩,臉上帶著笑:“早啊,亦樹。”
初晨的很和,把的笑容照得燦爛又,就算短發的有些陌生,可笑容依舊悉。昨晚說今天會來,果然,今天又來了。
趙亦樹沒看,繼續跑步。
暖暖跑在前面,遠遠的看,他們就像幸福的一家三口,甚至有識的鄰居路過問。
“趙醫生,朋友呀?”
裊裊不說話,笑盈盈的,默認的樣子。
這樣兩三次之后,趙亦樹不得不停下來,他直接問:“你跟雅智有聯系?”
不然不會突然間帶著一只導盲犬出現,肯定知道他要瞎了。
裊裊點頭,趙亦樹明白了,他的眼神有些冷。
“你又來施舍你的同心?”
“不是。”
“那就是來送我狗?”
裊裊點頭又搖頭,似乎要說什麼,但不知怎麼開口:“我——”
“裊裊!”趙亦樹提高音量,他被弄得有些煩了,他睡不好,神很差,語氣也不好,“你怎麼回事,又突然出現?你別來了,無論是你的狗,還是你,我都不想見!這麼多年沒見,我們當不認識過,各過各的不是很好嗎?”
“不好。”裊裊堅決道,一臉倔強,“認識就是認識,怎麼能當不認識?”
“那我寧愿從不認識你!”
說罷,趙亦樹沒看一眼,直接從邊走開。
裊裊在后面,看著他冷漠的背影,也氣忿了,把暖暖的牽引帶扔過去,差點打中他,在后面喊。
“趙亦樹!你混蛋!”
“你就會欺負我!”
趙亦樹沒回頭,他回家,連早餐都沒吃,逃也似的離開,可裊裊的聲音還在腦中回響,帶著點哭腔,可能哭了。
裊裊和小妹一樣,都哭,而最初,他總是能把氣哭。
趙亦樹記得,他第一次正面接裊裊,在他來白城的一年后。
在演奏會見過生父之后,趙亦樹照宋眉說的,沒去找他,他們沒關系。
那一年,他上學,適應新環境,新朋友,生活過得忙碌又充實。
宋眉也很忙,有自己的事業,把兒子安置在別墅,配了接送的司機,請了最好的家政阿姨,想讓兒子過得舒服一點,但趙亦樹一上學,就報了住宿。
他們終于在同一座城市,終于住一起了,這從小盼到大的事,終于等到了,趙亦樹卻發現,他已不在乎了。
原來,期也是有保質期的。
白城和小春城很不一樣,太大太新太快,趙亦樹用最快的速度適合這座新城市,適應老師講課的節奏,適應同學談話的點,他做得很好,很快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白城人,小春城和他的白鴿仿佛是很遙遠的事,除了小妹的信。
小妹經常寫信給他,說大小白們很好,一只沒,還生了第幾代重孫,說鋼琴考到第幾級,說沒有他輔導,績退步了不……
每當去傳達室,看到小黑板有他的名字,趙亦樹都會不自覺揚起角。
蘇子航眉弄眼地問:“你妹妹又來信了?”
蘇子航是他玩得比較好的同學,他們這年紀,已有不同學開始懵懂的,妹妹了個曖昧的詞,現在很人會寫信,蘇子航一直覺得,他在談一場浪漫的異地。
趙亦樹邊在一堆信里找他的名字邊說:“親妹妹!”
在他心里,小妹就是他的親妹妹,不,比親妹妹還親!
他會找個高一個人看信,這樣,仿佛回到小春城的頂樓天臺,小妹在邊,天空還有鴿子在自由飛翔。
白城的天也很藍,卻很看到鳥兒。
小妹給他寄了鴿子的羽,白,很大很滿,說是今年撿到的羽中最大最漂亮的一。
小妹在信中問,二哥,像不像天使的羽?
很像,趙亦樹在心里回答,他沒給小妹回過信。
他倒是給小妹大哥寄過不東西,琴譜課外書還有時興的玩意,甚至的照片,就是沒回過信,一封都沒有。
沒什麼原因,就是不想寫,也不知道寫什麼,每次鋪開信紙,最后都是一片空白。
聰明優秀的趙亦樹,卻寫不出一封信,“我也想你”,多簡單的四個字,他寫不出來。
趙亦樹把羽舉在眼前,過看時,接到宋眉的電話,沒講幾句,羽從手中落,不疾不緩,翩然而下,真的很像天使的羽。
趙亦樹面無站在原地,宋眉在電話里說,小妹沒了。
鄧怡寧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意外去世。
聽說本來去上學的,不知怎麼的走了別的路,出了意外,事故現場不遠有個郵筒。
宋眉陪他去參加葬禮,趙亦樹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
他本想去看小妹最后一眼,可在看到棺材時,又生生別開臉,他一點都不想小妹躺在鐵盒子里。
大家都很傷心,阿姨哭得暈過去,鄧怡安直著脖子哭,嗓子都哭啞了,叔叔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頭發也白了。
趙亦樹站在悲傷的人群中,像個木頭人。
他沒哭,他一直睜著眼睛,看最中央的黑白照片,小妹才十三歲,他的妹妹才十三歲,怎麼人生就結束了?
葬禮結束,趙亦樹去了頂樓,小妹果然把他的大小白們養得很好,一只都沒,還多了。
他看到那些鴿子腳上也綁著小紙條,趙亦樹解開紙條,看到小妹的字,說——
二哥,我好想你。
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和他一樣的話,他們一起長大,學著他,把思念寫在紙上。
會不會也這樣做,把紙條撕碎,灑在空中,這樣思念難過就會變輕。
趙亦樹又把紙條綁回去,這是小妹的信,他無權理。
鄧怡安上來找他,帶了瓶白酒。
他默默地喝酒,眼睛通紅,趙亦樹搶過去,狠狠灌了一大口,糖尿病是酒的,但這時候,誰管這個。
兩人一人一口分了,他們都沒喝過酒,原來酒不好喝,很苦,但喝了,會很熱。
鄧怡安說:“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很嫉妒你,嫉妒你什麼都比我好比我強,連我親妹妹都跟你比較好。”
趙亦樹紅著眼,大著舌頭:“大哥,我,我才是真的羨慕你。”
“羨慕我什麼?”
“羨慕你有媽罵你,有妹妹。”
鄧怡安笑了下,沒一會兒變哭:“可我妹妹死了,沒了。”
趙亦樹也哭了:“我妹妹也沒了。”
他們抱著哭,哭得很傷心,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他們都醉了,恨不得這不過是一場夢,醒來,小妹還在,還在彈琴,喂鴿子,還那麼哭,還會揍自己的親哥。
他們說了很多話,都是關于小時候和小妹的事。后來,鄧怡安冒出來一句:“其實小妹一直覺得對不起你,覺得你的病是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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