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一過了午夜就無法眠，正在房中調息，忽然就聽見外面驚天地聲嘶力竭的喊聲四起。直起，推開窗戶，見不衫不整的人從他窗子底下跑過，然後一子煙火氣撲面而來來。

“走水啦！走水啦！”

冷冰冰的夜裡開始瀰漫起濃煙，看來失火的地方離他恐怕還不遠，周子舒心說，反正這是高家莊，那麼多人都在呢，看這煙，便知火雖然不小，也不是不能控制的。他不願多事，也覺得有些嗆人，便要手將窗戶合上。

忽然一隻手過來，自然而然地格開他要關窗戶的手腕子，還曖昧地在他手背上了一把，接著一個人敏捷地從窗外跳進來，對周子舒笑了笑，回關上窗戶。

周子舒上下打量著溫客行這不速之客，纔要說話，鼻子一，就扭過頭去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大噴嚏，很不給面子地皺起眉，往後退了兩步，和這位不知剛從哪個胭脂水堆裡滾了一圈出來的“香餑餑”保持一定距離。

他打眼瞄著這位溫大善人，只見他頭髮未束，用髮帶地綁了，雖說不上是衫凌，可那打開的領口、雪白的襟上蹭的一點殷紅、袖掀中冒出的嗆人的香味、還有手腕上曖昧的指甲撓出的痕跡……以及那一臉浪樣，簡直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去眠花臥柳了。

周子舒忽然下意識地整整襟袖，正襟危坐起來，某種道德上的優越油然而生，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跟溫客行比起來，自己幾乎是個不茍言笑的正人君子了。

溫客行一屁坐在了他的牀上，覺到被子都是冰冷的，顯然這房裡的主人早就起來了，於是張便說道：“別道貌岸然啦，我說，你深更半夜不睡覺，莫不是寂寞了？也不早說，早說帶你一起去了……庭，嘖，庭真是好地方，鍾靈毓秀，人傑地靈。”

周子舒輕笑一聲，不再裝模作樣，他也頗有自知之明，別人一本正經，必然就是正經的，他自己一本正經起來，就像是給人解釋什麼做“表裡不一”、“道貌岸然”、“滿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娼”似的。

便意有所指地看了溫客行一眼，慢吞吞地說道：“溫兄出門的時間選得真是巧，你前腳才走，後腳就著火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溫客行的臉忽然鐵青起來，怒道：“放屁，我走了好幾個時辰了！”

周子舒一愣，沒明白他在憤怒什麼，便見溫客行不懷好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臉上怒褪去，又出個猥瑣笑容：“阿絮這是變著法地說氣話麼，你把臉上的易容洗了，我便你看看……時間長不長。”

言罷還特別意有所指地手磨蹭磨蹭自己的脣，又出舌頭了一下角，好像回味著什麼似的。

周子舒木然地盯了他一會，木然地把空杯子湊在邊作勢要喝，倒了半天什麼都沒倒出來，才發現裡面沒有一滴水了。溫客行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心裡想著，雖然看不見這人真實面孔，但他肯定是臉紅了。越想越覺得高興，然後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周子舒咬牙切齒地從嗓子眼裡出幾個字來：“在下敬謝不敏。”

溫客行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幸好現在所有人的目都被失火的地方吸引去了，不然這廝一定會挨拍——有圍觀人家裡著火還笑這樣麼？周子舒覺得，“缺德”這個詞，簡直就是爲溫客行量定做的。

於是他站起來，將散開的頭髮一攏，轉往外走去，寧可去外面煙熏火燎一番，也好過和某人共一室。

火勢已經基本被制下來了，著火的是高家的一間客房，基本上這個晚上高家莊所有的活都被驚了。高崇正皺著眉，臉鐵青地歪頭和鄧寬說著什麼。

高小憐也在一邊，見他出來，便面帶憂地對他點點頭，頗有些歉然地說道：“實在對不住，周大哥，沒想到出這樣的事，擾你清夢了。”

周子舒對印象頗好，笑了笑，便放輕了聲音問道：“可知是哪位的房裡走水了？”

話音還沒落，便見溫客行拎著一件外袍，大喇喇地從他房裡走了出來，手將袍子攏在周子舒上，然後下抵著他的肩窩，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似的也對高小憐一笑致意。

高小憐的臉立刻紅了，忙非禮勿視地把目轉到一邊去，語速極快地說道：“聽說是那位張家莊的小公子，不過人沒事，他今晚和爹爹還有趙伯伯說話，說得晚了，便歇息在廂房了……”

可憐的姑娘一雙眼侷促地瞟，就瞟見溫客行勾著周子舒那腰的胳膊，還有那手腕上的抓痕，於是臉更紅了，支吾一聲道：“我去爹爹那看看張嶺。”

然後低著頭快步跑了。

周子舒這才手住溫客行的手腕，生生地將他的手從自己上摘了下去，骨頭髮出“嘎拉嘎拉”的聲音，十分配合他眼下咬牙切齒的表。

溫客行全無察覺似的笑道：“阿絮，你那小徒弟不是沒事麼，做什麼跟我板著臉？”

周子舒卻沒放開他的手腕，還拎起來湊到面前仔細打量一番，然後笑了笑，瞇起眼睛冷冷地看著溫客行，問道：“不知是哪位人指甲這樣厲，給溫兄你留了這麼個……好看的印子？”

溫客行眼睛“刷”一下亮了：“阿絮，你這是要吃醋麼？”

周子舒道：“我這是要吃你。”

溫客行睜著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簡直喜出外似的，低笑道：“好啊，到房裡來，我給你隨便吃，吃幾回都行。”

竟有人能時時刻刻都這樣無恥，周子舒皮笑不笑地冷哼一聲，將溫客行的手腕丟回他懷裡，回頭了一眼被一羣人包圍的張嶺，出一點深思的神，隨後轉要回房。張嶺的房中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起火，這大半夜的，溫客行又是去了什麼地方？又爲什麼蓋彌彰地利用自己在高小憐面前做戲？

這時，溫客行忽然極輕極輕地在他後問了一句：“阿絮，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竟從未見過你後半夜睡過覺，你莫不是……”

周子舒瞳孔微，雖然面無表，腳步卻還是忍不住一頓。

只聽他繼續接道：“莫不是獨守空閨太過寂寞，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周子舒大步往自己房裡走去，彷彿溫客行裡說出來的不是話，而是個屁，將他薰得避之唯恐不及。

溫客行笑了笑，沒再說下去。他站在原地，遠遠地看向那短短數月便消瘦下來的張嶺，年似乎高了一點，一張臉蒼白得像是死人一樣，地閉著，眼睛卻又黑又亮，顯得有些倔強、有些抑，整個人像是著著一把火，將那就知道哭的小兔子，忽然就燒了個小狼崽子。

溫客行有些相信這小子確實是張家的孩子了。然後他輕輕地笑起來，張開，無聲地對著張嶺的方向說道：“要小心啊，小子。”

第二日，溫善人忽然發現那自從張嶺來了以後，便不怎麼出屋的“周聖人”一早便不見了蹤影，屋子裡整整齊齊的，像是從沒有人住過一樣。

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一大早便暗中跟著張嶺哪小崽子，以防萬一，還特意找了張人皮面，將自己那張已經加工過一次的麪皮又蓋了一層。

他潛藏在人羣裡，像是個來去無蹤的幽靈，沒人注意到這個一淡衫的陌生人，過目就忘，他從人眼皮子底下走過去，絕不會比一陣風更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力。

周子舒和張嶺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這場所謂的武林盛事，每個人都在表達著自己義憤填膺的立場，而最有資格表達立場的那個孩子，卻只是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真實地映著所有人的臉。周子舒就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日幽暗可怖的地裡，他看到的，桃花樹下站著的那濃眉大眼的青年。

樑九霄。

恍惚便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樑九霄那小兔崽子他師兄，就喜歡跟前跟後地礙事絆腳，喋喋不休，從來都沒個消停的時候。人又傻乎乎的，教他什麼都慢半拍。

那時候周子舒年紀也小，耐心不多，對師父把這小東西丟給自己十分不滿意，不耐煩了也沒什麼好臉。

他作爲大師兄不好發作，得了機會，便拐彎抹角怪氣地刺他幾句，可那小子卻像是沒神經似的，怎麼轟都轟不走，還就認準了他。

別人學一次，樑九霄就學兩三遍，不懂就來問，問得大師兄不耐煩了，說幾句不好聽的，樑九霄就聽著，等大師兄消氣了再接著問。

就像是張家的那個小傢伙，屬狗皮膏藥的，上就甩不掉。

可是……誰知道狗皮膏藥有一天也能掉了呢？誰又知道，當年風無限的四季莊主、天窗首領，有朝一日會毫無存在地站在人羣之中，注視著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懷想當年而黯然傷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