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就寢，待謝淖睡后，卓炎抬手，輕輕了他的臉龐。他的眉、眼、鼻梁、在掌心依序過，在收回手之前，的作短暫地停頓，又不舍地以指尖了他的角。

下一剎，謝淖突然一，張叼住了的手指。

卓炎不妨，小驚了下，又轉瞬笑了。

趴在他耳邊道：“為何總是裝睡作弄我。”

“總是？”謝淖側將摟懷中，將不安分的手一把握住，“何來‘總是’？”低聲問著這話，他卻也笑了。

在這靜夜中，回憶填滿兩人之間的所有隙。從當初二人戎州境相見至今，只要夜里睡在邊時，他總是舍不得在前頭睡。若問為何，他卻也答不出來。所幸從未問過，而或許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替他答出了他自己無解的問題。

黑暗中，卓炎仰起頭，親吻他的臉頰。

這吻極溫，極纏綿，他整個腔都又酸又，浸在這等繾綣之中，遲遲不離。對他的意與不舍，盡注在這一個親吻之中。

“炎。”

“嗯。”

“我也舍不得你。”

他的這句話，明明白白地知曉，他有多麼懂得的心。臨睡前，親手拭他的甲胄與佩劍，又離帳去看他天明將發時所需諸，等回來后，再次將他的甲胄與佩劍細細地了一遍。是多麼地舍不得他。

而他又親了親的耳珠，在耳邊說：“我也會很想你。”

這等意綿綿的話，難得從他口中聽到。當下的臉竟微微紅了。好在夜知解意，沒他發覺的這點異狀。想，他明明還是那個他，也明明還是那個，可他同在彼此面前，卻是一日連一日地變了。

“我會寫信給你。”輕聲地說。

這話他想起了什麼。他道：“此前，你曾周懌在北上京時帶了封信給我，可那時我已下獄，這信終未被到我手中。當時，你寫了什麼給我？”

那時，這封信被碾碎末，落在骯臟的獄牢地上。那地上留有他的印，還有新鮮的自他上的傷口中不斷滲出。他此刑囚，痛極之時仍不分神去想，那該是寫給他的第二十八封信。

卓炎靜了片刻。然后，答道：“那段時日鄂王府上無雜事，蘇姑姑問我將來孩子出生要什麼，我便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在寫與你的那封信里，我同你提了此事，又問你喜不喜歡我起的名字。”

謝淖聞此，亦沉默須臾。然后他道：“我喜歡。”

眼底有點發，卻牽起了角。覺得他這回答著實是傻，卻由著自己問出了更傻的話：“真的？”

“真的。”

二人都輕聲笑了，又共同無言了片刻。

他這才問說：“孩子什麼？”

那語氣，仿佛他二人真的已有了親生骨一般，一時怔遲。

頃，才答說：“單名，刀之‘初’。”

“謝初。”

他先是試著了一聲，接著，又篤定地了一聲：“謝初。”

初為舒，始也。

謝淖念著這一字，循著夜抬起目。

懷中的，是他狠狠鐫刻于骨的熱與。帳外的，是他將要重鑄與守念的千秋。

如初如始，此心未變。

……

晉京。

譚君走在皇城的磚石道上。磚沉青，上面覆著看不清辨不明的百年垢。宮道兩側長戟林立，鐵刃，寒意森森。

在崇德殿外，譚君停下腳步，抬頭向這塊殿匾。

記憶中的殿匾比眼下的要明、要亮。十余歲的年迎著初升的朝向他快步跑來，小手一把牽住了他的大掌。

年曾說：“譚卿，教朕。”

那時候他跪在座下，端正問說：“陛下想要臣教什麼？”

年不假思索地道：“譚卿，朕要為父王報仇。若卿能教朕，朕必以國士待卿。”

他抬眼：“陛下可識得此殿大匾？”

年答：“崇、德。”

他點了點頭：“陛下為君，當興以正道、高以仁致，方為崇德。”

年卻問：“為正、為仁，便能讓朕坐穩這大位麼？譚卿，朕的命被四叔拿在手里，卿要朕如何正、如何仁！”

他沉默了。

他想起了某一個秋夜。在那個秋夜，他雙膝跪在老師的病榻前，通紅的眼底蓄著淚。

老師的聲音十分虛弱：“士儀，我要你佐一人。”

他忍抑著悲慟，勉力維持住儀態：“學生不懂。此人弒兄，何仁何德，能得老師青眼。”

老師道：“士儀為臣，當見大仁與大德。”

“學生愚鈍，不知何謂大仁與大德。”

“不，你知。”

老師的目拂過他的頭頂，定格在他后，喟道：“我負故人愿，憾不能親見此愿真。士儀年年祭我時，告我以天下新事。如若此愿真，九泉之下，我與故人皆可放心長眠矣。”

他的淚水崩決而出。

老師的目向下一，一座山岳便在了他的脊背上。這座山岳使得他肩后的骨頭將衫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極銳。

……

譚君立在崇德殿上。

殿磚干凈明亮，可他的鼻間卻滿是濃重的腥味。這腥味非自殿上來，而自他上來。他整潔的朝服上、他干凈的雙手上，皆是無形的累累鮮。

他帶著這樣一無形的氣，將自己生生地立作了一塊新匾。

座上，年的影在他眼前逐漸淡去，化了一副更加、堅定、果決而野畢的男子面孔。

戚炳永道：“譚卿。”

譚君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

戚炳永看著他肩后的骨，笑了一下，然后問說：“前日懷帝梓宮下陵，卿可有落淚？”

譚君跪著，未開口。

戚炳永又問：“若無譚卿相助，朕何來今日之大位。朕意拜譚卿為相，今日召卿來，便是想聽一聽卿是何意。”

譚君叩首道：“臣乃賣主貳臣，不忠、悖德，何來面居此重位。”

“譚卿，”戚炳永邊的笑意加深了些，“卿同朕之間，便無須故作此等姿態了罷。”他一揚手，將一本札子丟下來。

譚君接過，打開來閱。

里面，麻麻地寫滿了此前因鄂王一案而被牽連獲罪的所有人的姓名。新帝登基，赦宥天下，凡罪者皆減數等。只因鄂王一案特殊，刑部特地上表，奏請皇帝筆定奪，這一千二百六十一人是否也該一并赦了。

譚君閱罷，道：“陛下甫登大位，當先收攏人心。此皆懷帝所罪之人，若逢陛下寬赦，人心自附。”

“朕意亦如是。”

“陛下圣明。此間尚有不良臣，陛下可有再度起用之意？”

戚炳永沉著，未即回答。

譚君又道：“此乃為國用人，陛下深思。”

戚炳永道：“說起用人，朕倒有一人要用。”

“愿聞陛下之意。”

“朕意讓任熹掌兵部事。”

譚君面無表地聽著。

戚炳永又道：“懷帝生前罷廢鄂懷妄王數政，有其道理。此前數年，西、南諸軍唯鄂懷妄王之命奉從，患深藏，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而今若以任熹任兵部尚書，則可放心由他助朕整肅各軍，翦除鄂懷妄王在軍中的余黨。再令戶部重新擬定藩軍軍餉，力保各封諸王之利，則宗室可睦。此事朕已思之，譚卿以為如何？”

譚君再叩首，答稱：“臣以為，陛下圣明。”

……

離殿后，譚君沒有再回首。

在他的后，碩大的崇德殿匾披著西沉斜，赤霞如一般地浸了每一字。

……

六日后，有函遞譚府中。

函自京外來，并未落有出，其上挾著軍前特有的風沙與塵汗混合的味道。

譚君拆開此函。

討晉廷檄

謝淖告大晉四境諸軍將卒：

自晉祖登極、天下二分已來百余年，戰火不絕，蒼生殄滅，阡陌埋骨，山河蕭條，四野茫茫。

夫國祚之興，在于九族親睦，萬黎興旺；其衰也，在于骨疏絕，百姓離心。今晉室絕綱，分崩離析，誠由德道喪也。故鄂懷妄王親弒昌恭憲王、鴆殺莊宗明皇帝，奪其位以立穆宗懷皇帝；懷帝又殺三王、奪宗室權柄以自立；今晉帝謀其位，殺懷帝于廷，懷帝首兩斷，竟絕無全尸；晉室大長公主縱火焚宮，竟下于獄，生死未明。此間種種，悖天侮地，四海震悚，昭然共聞。

今戰事連年，國中，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里，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

吾聞一姓之江山，有始則必有終，自古而然。吾輩謀太平之事，建千秋之業，誠在今日。今晉廷如日西沉，大軍一朝北征，必如火燎平原，風馳電舉，長驅晉京，席卷百郡，滌，奪晉室魄，指日可盡。

即日授檄，傳書各軍，咸使聞知。

……

譚君閱罷，垂下目。

此封檄文，氣勢如長河怒浪，決泄千里，雖文采斐然，卻不似出于謝淖之手。他再度將其掃視一番，半晌后，目中現出一了然。

天下兵馬見此文，必當避而讓其行。征伐之路，若無須見，便不必見。

遙想謝淖，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

今天這章，譚君夸炎文采的這段我其實寫得很心虛，大家看個劇就好，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