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頭一回見到謝淳。

是年正旦朝會，裕王京詣闕。這位已封王辟府滿兩年、在邊境小建軍功的皇三子獲得皇帝嘉賞，當被問及想要什麼賞賜時，他向父君求賜幾位年輕才俊，以補裕王府謨臣之缺。

朝宴之上，皇帝臂，遙遙點向一人，問道：“此人如何？”

裕王看了一眼，誠懇道：“此人自然好，兒臣只怕父皇舍不得。”

面對甫建軍功、頗知進退的三兒子，皇帝沒有什麼舍不得的。他讓近侍去將人請到前，賜酒，問說：“謝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愿去始安郡，助朕這子一臂之力？”

隔著重重影，文乙看見那位名謝淳的年輕男人俯叩首，然后聽見他不卑不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賞識，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謹奉詔。”

裕王起，進至前，親自將謝淳扶起。

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文乙眼中。

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進士中最得皇帝賞識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前，修起居注，才名聞傳于國中遠郡。裕王此番京在前求賜謨臣，心里念的又何嘗不是謝淳這二字。

文臣的上總有一氣。

那氣與武將的勇烈殺伐之氣不同。它無形，不迫人；但它堅韌，不可摧。它撐托著輔佐明主、廣濟天下、治和宇的雄圖與壯志。

便是這樣的一氣，令文乙下意識地收回了目。

在它面前，他是何其微末。

在它面前，他的自卑，無所遁形。

……

臨行前，文乙奉裕王命至謝淳府上，持百金以贈之，以表裕王的一片心意。

其時謝淳正在見客，不多時，謝淳的家仆出來，收下百金，拜謝過裕王意，又奉禮給文乙，以作回禮，再告文乙，因謝淳無法親自相送，文乙不要見外，可留作歇，亦可直接離府。

謝府中人與謝淳一樣，言語之間不卑不，似也蘊著那一文臣之氣。

這氣令文乙邁不出離開的步伐。他躊躇了一下，有禮地詢問，他是否可以親自去同謝淳拜別，而后再走。

因考慮到他是裕王邊的近侍，家仆遂為他引路，帶他去見謝淳。行進間，文乙又斟酌問道，不知謝大人眼下正見何客。家仆答說，是龍章閣直學士、翰林待詔鄭至和大人。

文乙聽后，沉默無言。

似謝淳之輩，所自當是名儒如鄭平誥。

謝、鄭二人談之，屋門未闔，敞敞。這一點與裕王府大為不同，又令文乙心下慨嘆。

家仆通稟，留文乙在門外稍候。屋中二人所談之言約約地傳至他耳中：

“……今上諸皇子中，裕王實屬翹楚，是可佐之主。大晉百年，邊戰頻發，兵辱民苦，長此以往，社稷難保。為人臣者，當以明理諫人主，輔之奉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幸。今弟將赴始安郡，愿能盡心佐助裕王，來日或可就大業……”

“鄭兄所言，亦是謝某所念。”

二人的話語斷在此。

很快地，謝淳經稟，步出門外，出現在文乙的面前。

他頭一回正眼向文乙，那道目平和卻疏離，正符合像他這樣份的人能夠給予一個閹宦的最大善意。

文乙很有分寸地退后一步，對他長揖而謝，敬了聲：“謝大人。”

……

元烈三十一年深秋，寒風肅殺。

南邊的軍報傳抵裕王府，逢裕王出獵未歸，便隨舊例直接送到謝淳。至晚間，文乙去謝淳，取他每日寫給裕王的文札，卻見他薄衫立于院中，臉一如夜。

這是謝淳裕王府的第四年。

這四年中，南境大小戰事逾三十場，那數不盡的黃沙、赤、白骨，鑄了裕王拜表請旨建督視軍馬府的膽量與野心。

聽見文乙來了，謝淳轉，進屋，取出文札，至文乙手中。做這些事時，他沒說一字，仿佛每一個舉都如常，可文乙卻十分清晰地出，他的每一個舉中都著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

文乙收好文札，遲疑了一下，道：“謝大人，天寒需添，無事可早歇。”

“天寒需添，無事可早歇……”

謝淳念著這幾字，出了會兒神，然后他點了點頭，道：“天寒需添。誰能為南境之兵卒添？無事可早歇。誰能囑南境之民眾早歇？”

文乙回答不了，縱使能回答，他也沒有資格來答。

謝淳昂首，向月，“文乙，你可知道今夜又有多人，再也看不見這月了麼？”

這不該是一個問題。這應該只是一句喟嘆。

但文乙卻開口，一字一句地慎重答說：“二千零四十一人。”

謝淳愣了一下，轉向他。

文乙繼續道：“今歲至今，共有一萬八千九百四十七人。去歲，共有三萬六千四百零三人。前歲，共有兩萬九千五百二十人……”

謝淳聽得神，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的沉默如同一堵逐漸侵近的墻，迫使文乙不自地向后退去，同時低下頭，“……是小臣僭言了。”

“不。”謝淳出聲，皺了皺眉。可這一個“不”字之后，他竟又無言。

文乙遂道：“是小臣僭言了。小臣是閹人，不該論國事，不該數亡卒。小臣又哪里有資格，敢在人臣面前，替蒼生懷悲呢？”

謝淳注視著將頭垂得極低的文乙。

他沒有為自己的無言而做解釋，他也沒有讓文乙不要妄自菲薄。

他只是走近文乙，緩緩道：“……文乙，你過什麼苦？”

這句話如同無形的力量，將文乙的頭向上托起一些。他如實回答：“小臣七歲時，父兄皆因兵而亡。母親被改嫁，小臣被轉賣幾道，最后到了宮中的外三監。”

他的平鋪直敘掩埋了所有過的苦。正如人死不可復生，那些苦也不必再提，因為無用。

謝淳聽了，點了點頭。

他的作又令文乙的頭抬高了些，他二人終于可以正視對方的雙眼。

二人的目都極坦徹，一切的話語都可被這樣的目所替代，更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念能夠藏匿于這樣的目下。

月輕移，沒云梢，夜又深幾許。

文乙出袖中的文札，謹慎開口：“謝大人，是打算再次勸諫裕王？”

“不。”

謝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此前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眼下清清楚楚地訴出口：“裕王建督視軍馬府，我便助他建府。裕王以軍功搏圣眷，我便助他出兵。因這世間總有些事，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只有兵馬在手，方可一謀其事。”

……

初冬時，圣旨下至始安郡，準允裕王在地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全面節制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

謝淳作為裕王最倚信的謨臣，親自數度往返齊康郡與始安郡，領裕王府眾臣督辦建府一事。

正是在齊康郡，謝淳認識了郡軍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紀園。

謝、紀二人之事，很快便傳回了始安郡。

冬至時，謝淳帶著紀園，一同從齊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

在裕王府門口，文乙看見了從馬車上被謝淳抱下來的紀園，亦看見了無時無刻不投向謝淳的、溫而飽含意的目。

是夜，謝淳至裕王稟事，告退出來后，上在外值夜的文乙。他對文乙笑了一笑，那笑，是文乙久已未見的笑意。

文乙心中亦為他而到高興，可亦有些顧慮，“大人心中之志及所謀之事，會讓紀姑娘知曉麼？”

謝淳聞言，笑意減淡。

良久，他微微搖首，算作一個確定的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