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臺寺大正殿的杏黃琉瓦與三重飛檐大蓋覆滿霜雪，于山巒之。冬日百樹干枝，吊著細細的冰棱。僧人著厚厚冬，持帚掃除。

燒罷香，放完生，敬過錢，戚炳瑜與住持告了禮，離寺下山。大長公主的儀仗停在山腳下，遙遙依稀可見。近千級石階，侍婢小心地托扶著，一步一階地往下走。

戚炳瑜神游外，足下突然踩空一階。侍婢嚇得立刻將抱穩了，見無礙，才驚魂落定地道了句：“殿下方才想什麼呢，這若是不當心摔滾下去，可不是小事。”

想什麼？

建初十五年深秋，父皇抱恙，書手詔，詔在外諸子歸京。父皇病漸重，陪著母妃來相臺寺為父皇祈福，將過了一日夜，就聽聞戚炳靖歸京，戚炳軒在途中為人所截殺，父皇于病中委皇四子行監國事。當時同樣是踏在這伴山石階上，聽后，想也未想地別過母妃，立刻回宮。

在昌慶宮殿外，周懌頂著被掌摑出指印紅痕的一張臉，面對以重辭相激，仍以沉默相對。

“你想娶我，但你又沒那本事。你既然沒那本事，你就不配讓我生你的氣。”

講完這句話，多一個眼神都沒留地抬腳離去。

然而走了不過十余步，周懌從后面將追上，擋住前行的路：“殿下！”

停住腳步，看向他略顯急切的一張臉，以為他終于要說出他久久不敢對說的話。心底了些，然臉猶然冷矜：“怎麼？”

周懌鎮了鎮神，變得面無表：“殿下方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臣確實沒本事。但臣，從未想過要娶殿下。”

有些不敢信自己的雙耳，指甲掐進掌心，“為何？”

這兩字既問出口，的整幅尊嚴亦被隨之扯掉，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想要向后退一步，但終究忍住了。

周懌低下頭，道：“沒有為何。”

他又道：“殿下莫要再在臣上費心了。”頓了頓，他醞釀稍許，才繼續道：“此前同殿下的兩回歡，是臣糊涂了。”

“周懌。你騙我。你有什麼苦衷？”

“殿下，臣沒有苦衷。臣也沒有，騙過任何人。”

……

戚炳靖以兩個“騙”字，功讓周懌悶咽下了聲音。

他何止騙了戚炳靖、騙了他自己，他更是騙了戚炳瑜。可對他的心，當年的他如何能？戚炳靖避難軍中，蟄伏三年，終將世一事告他知曉，這是何等的信任？！他從未被戚炳靖著做出過任何選擇，他也本無須讓戚炳靖他做出任何選擇。

大晉戚氏靠兵武起家，然而大晉的兵卒，卻是最被輕賤的。武將不封，兵命如蟻。邊境征伐連年，累累白骨委于荒丘，俱是宗室斗爭權奪利的陪葬。他在遇到戚炳靖之前，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愿視袍澤之命為己命的皇子。戚炳靖于泥淖之中拔而起，以一己之力破開這昏天黑月，面對這條非生即死的通天生路，他周懌毫不猶豫地、心甘愿地陪他去走。

轉思之間，戚炳靖已是連發三箭。

他道：“箭。”

周懌默然去又取了三支箭至他手中。

戚炳靖握著箭，并不急著再，口中道：“周懌。建初十五年，若非你得知了我的事，你本該在那年便做這駙馬都尉的。”

建初十五年末，長寧降嫁任錚，出閣前曾閉門三日不見任何人。直到戚炳靖去請見，才人開了門。便在那時，他才后知后覺地得知曾鐘于周懌。事后他問周懌，周懌沉默不答。而長寧既已嫁任府，他便未再多加追問。

建初十六年，周懌手刃任錚。戚炳靖再提舊事試他心意，卻被周懌以淡漠的神及一句“失手”而蒙。

他竟信了。他何其遲鈍，竟信了周懌此言。

若非昨夜卓炎提起，周懌為了長寧痛泣，他何以能想到被周懌的一鐵骨與忠誠所埋在心底的深深意。

戚炳靖重新搭箭上弦，道：“周懌。我如今邊有人，無須你再為我盡忠。皇姊多年不易，缺個人好好疼。”

他說如今邊有人。

周懌卻無法十足放心那個人。

但戚炳靖心意已定，說沒有他置喙的余地，那便是當真沒有。周懌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岔子，怎就戚炳靖醒悟被他蒙在鼓中，怎就會如此篤定，他就是那個能夠好好疼戚炳瑜的人。

又是三箭連發。

總共六箭，唯有兩箭了靶心。

這時候，二人側方的席間有笑聲傳來：“四弟曾在軍前歷練多年，誰料如今竟手生如此！”

戚炳靖將弓扔在一旁，低低哼了一聲。

他沒走回席間，只是將目向那邊探過去——

“三哥，何不下來一道練練？”

戚炳昱正飲著酒，聽了這話，連忙擺手，“四弟何苦為難我？我這手，可持錐，不可張弓啊！”

言罷，他濃的眉峰了，神似想到了什麼，又道：“聽聞大平英王善騎，今日四弟為何沒將一道帶來，也好讓兄弟們見見！”

年皇帝聽了，立刻在一旁道：“三叔不知，四叔心疼大平英王，昨日帶人進宮，連朕都沒機會瞧一眼。”

“哦？”戚炳昱看看皇帝，再看向戚炳靖：“四弟往宮中藏人，豈不是把這皇城當做你的王府私宅了？”

這話周懌皺起眉。

戚炳靖道：“三哥，我已在前請了婚旨。是我未禮的王妃，陪在我邊，又有何不可。連日車馬勞頓，我疼，免覲見之禮，又有何不可。”

戚炳昱愕然，詫異地目視皇帝：“婚旨？”

戚廣銘唯唯諾諾：“……朕昨日同四叔說了，此事最好先同三叔及五叔議過，可四叔意頗堅定，要朕持璽落印。”

“四弟。你要冊妃，選哪個人不好？大平英王，手上沾著多大晉將兵的？當年五萬晉俘，說殺就殺！你要冊為妃，不怕引起國中重怒？！”

戚炳昱苦口婆心，連酒杯都放下了。

戚炳靖重新拎起長弓，“三哥手不能張弓，竟有膽勸弟弟。”

戚炳昱臉一僵。

在他旁邊坐著的戚炳衡則站起來，不滿地道：“四哥！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三哥說話，已是給足了你面子。陛下當初年，你著陛下出國書給大平王，就為換這個人！當時你可曾告訴過陛下與輔政大臣們，這人就是那個攻我大晉重鎮、殺人不眨眼的云麟軍主帥？！你假意與謝淖反目，背地里謝淖助南下，扶立大平新帝，我大晉從中一分好都未討得！你為沖昏了頭，竟行欺君、背國之舉，你對得起陛下、對得起我大晉子民麼！”

周懌黑著臉，大一步就要上前。

戚炳靖抬臂舉起弓，弓弰重重地打在周懌的口，止住了他的沖。然后戚炳靖自去捻了支箭，轉過來，二話不說地張弓將箭向席間！

鐵鏃“鐺”地一聲，釘戚炳衡前的桌案。箭尾力，震個不停，羽一下下地著戚炳衡的袍。

戚炳衡的膝蓋微微一抖，“四哥你……！”

戚炳靖在箭筒前欠，一面再一箭，一面道：“四哥手生。看來還是沒能封住你的。”

“嗐！”戚炳昱抬手了一把僵了的臉，去拽戚炳衡的袍，調和道：“五弟，坐下，快坐下。咱們都是兄弟，有話好好說。”

戚炳衡一屁跌回座上，面憤然。

戚炳昱又沖戚炳靖正喝道：“四弟，這是在前！你這般放箭也不怕誤傷了陛下！二哥亡歿不過數月，你不顧京中流言蜚語，竟還敢這樣對親兄弟？！我看你這不是手生，你這是手狠！你不止手狠，你這心也毒……”

他話沒說完，自己面前的酒杯亦遭一箭。瓊撲濺了他一臉。鋒利碎玉過他的鬢邊，割斷了一縷發。

這一箭的力道更甚之前，直接將案幾鑿出了數道深深裂痕。

戚炳昱話音雖斷，張著的卻一時合不上。

宮中隨行的侍衛在南苑圍足足列了三匝，見此境，竟沒有一人上前保護圣駕。

戚炳靖將手中的弓遞給周懌，看眾人道：“大平英王卓氏，我必以國禮聘而娶之。手上沾的，我替。不得凈，我說了算。三哥說我把皇城當做王府私宅，我便當了。五弟說我欺君、背國，我便等陛下降罪。三哥說我對兄弟手狠心毒，我便認了。陛下，還有什麼要斥誡臣的？”

年的手撐在案上，戰戰兢兢，“四叔……”

這時候，守著圍口的一人上前來報，稱：“宮中的文總管來了。說是送大平英王來見王爺。”

戚炳靖的臉不可察覺地變了。在場除了周懌，無人看得出。

他短思半瞬，道：“既然來了，便請進來。”

不多時，文乙引卓炎一路來到場外。他先向皇帝及諸王行過禮，而后獨向戚炳靖道：“英王殿下睡醒后聽說今日有宴，大起興致，怨王爺沒將帶來。小臣便自作主張，將殿下送過來了。”

然后他躬退開，讓戚炳靖及眾人得以看見立在他后的卓炎。

他們口中的那個手上沾了不知多大晉將兵鮮、率軍攻大晉重鎮、殺人不眨眼的云麟軍主帥，坦坦地出現在他們眼前。

卓炎穿了騎裝，披著薄氅，束起高髻，颯爽英姿不掩奪目貌。微微一笑，側首時出纖細卻剛的脖頸。的目從始至終只看向了戚炳靖。

“炳靖。”卓炎開口。

戚炳靖應了聲：“嗯。”

然后他問：“怎麼來了？”語氣聽不出喜怒，便連周懌都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態度。

卓炎角的笑意變得若有若無。

“我若缺席，恐今日在座諸位，沒人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