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臺獄中，卓炎聽完顧易所講述的一切，沉靜了好半晌。

來探獄之前，沈毓章已同講了顧易舉發王一案的諸事概要，并將所有與裴穆清、與卓疆兩案相關的證都示與看了。正因顧易這一番舍命的舉證，沈毓章與朱子岐才得以功將上的疑罪洗。

英肅然本將鄭劾、吳奐頡在獄中毒害卻未果，而這兩人轉頭就咬死了英肅然不放，為除了顧易之外的另外兩個重要人證，當即被從刑部大牢一并移送史臺獄。朱子岐同臺吏將二人連審四日夜，又審出了過去數年之中二人奉英肅然之命而犯下的諸多罪狀，二人畫押之卷宗疊摞起來有數尺之高。

大平自開國以來，尚未有宗室親王被牽涉于此等大案的先例，朝野上下一時震噤。沈、朱二人請昭慶及皇帝之意，因事關宗室，昭慶須再詢太上皇帝之意，遂命兵部先收王府親兵，另派兵圍王府。

足之令既解，卓炎頭一件事便是親來探顧易之獄。

饒是有沈毓章的話在前鋪墊，仍是被顧易所言驚震得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

過去這五年中，曾嘗盡諸般苦痛，曾以為所能倚靠的唯有自己。其后在金峽關與沈毓章再相逢，方知這世間懷抱此志的非一人。其后兵抵京城之下，方知戚炳靖是如何在不聲之間以他的方式推而助。

可是今日才知，過去所知太淺，淺至一無所知。在不見不聞之時，竟有這樣一個人，比更忍，比更艱難，比更能舍命，僅僅靠著他一己之力，如履薄冰地，機關算盡地，一步續一步地在這條崎嶇暗道上默默無聲地走到今日。

幸得天終亮。

……

沉靜了好半晌后，卓炎想定了。看向顧易，鄭重道：“顧大人，你往后可愿跟著我？”

顧易愣住。

他搖首，道：“卓將軍。我當與王同罪。”

卓炎道：“我輩不懼流、舍命拼爭，為的是立明主、振社稷、護良臣。今若似顧大人這般的忠臣仍須伏罪，那這改立一事為的又是什麼？我意如此，毓章兄之意亦如此。”

顧易道：“將軍竟不怪我曾利用將軍麼？若非五年前我視將軍弒兄而不救不阻，將軍又何須委于王多年，又何須背負這些連男兒都難以扛得起的苦志。”

他語至最后微有哽。欠愧之，溢于言表。

卓炎道：“謀大事者，自有其取舍及犧牲。顧大人奉裴將軍命，所為者，國也。舍我又有何過？我敬大人這一片忠心赤膽。且在過去數年間，若無大人保我護我，我這條命早也沒了。大人往后若愿意跟著我、府為謨臣，我必以兄禮待大人。”

能得如是諸言，顧易早已非常。獄房昏暗的線下，他干涸的略微著，久而再啟道：“顧某何德何能，可得將軍青眼相待。”

卓炎起，沖他長長一揖。

顧易亦起回之禮，此事便算定了。

待卓炎再坐下時，顧易慨嘆：“護著將軍這條命的人，非我一人。將軍真正該謝的，是大晉的鄂王爺。若沒有鄂王爺對將軍的這份深與執念，我又何來能耐可以保得住將軍的命。”

此言又將卓炎的心一擊。

雖知戚炳靖對惦念數年、用至深，但從旁人口中完完整整地聽到戚炳靖為所做的一切，又是一番不一樣的滋味。

頃，卓炎輕聲道：“我知道。”

顧易睹神，又哪里看不出對戚炳靖的意，便斟酌地問出被他沉在心底許久的那個疑：“晉將謝淖與鄂王爺的關系……”

卓炎坦言道：“正是同一人。”

顧易小震了下，隨即嘆道：“大晉鄂王爺，果真不是尋常人。”

能被這等人所深寵惜，卓炎此前因從軍而所盡的苦楚，在顧易眼中竟都值得了。

……

待出沈府，日頭已經西落。

周懌抱著文匣，沉著臉不發一言。

戚炳靖瞥他一眼，道：“你作此臉，是給誰看？”

周懌道：“末將不敢給王爺臉。可沈毓章也太不識好歹，王爺愿助他一臂之力，他竟回絕王爺好意，殊不知這些證得來有多不易。”

他曾幾番勸諫戚炳靖三思，可戚炳靖一意孤行。誰曾想這些由和暢千里迢迢遞來此地的難得證，到頭來竟被沈毓章毫不猶豫地推而拒之。

方才在沈府中。

沈毓章看著戚炳靖周懌呈上的文匣，問道：“謝將軍何意？”

戚炳靖道：“下聘。”

“將軍為何人下聘？所聘者何人？”

“大晉鄂王戚炳靖，求娶云麟軍主帥卓炎。”

一如當初金峽關城墻上初相見，沈毓章聞此無驚亦無。他看著戚炳靖，問道：“謝將軍與炎之婚約又要如何？”

戚炳靖道：“沈將軍是聰明人，何須勞我多言。”

沈毓章臉不一變。

顧易自首、招供、伏罪，自然須得將他與大晉鄂王之數次謀晤對沈毓章和盤托出，否則如何能夠合理解釋諸事。當時顧易言罷，沈毓章自然同顧易之當初一樣，對謝淖之份立刻升起疑。眼下聽得戚炳靖此言，沈毓章心中雖早有準備，然亦難平容之。

竟是這般坦，這般磊落，這般深，這般意重。

頃，沈毓章將那文匣一推，道：“我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

周懌冷著臉收回文匣。

戚炳靖倒有些欣賞他這風骨，道：“大平今能有炎、沈將軍、顧大人之輩，國不當亡。”

沈毓章目頗有些復雜：“謝將軍不顧自己份，不顧晉室安穩，竟有孤軍懸大平京畿之勇魄，我亦深深佩服。”

戚炳靖道：“炎舍不得殺我。沈將軍不會蠢到殺我。旁人沒有能耐殺我。我又何懼之有。”

沈毓章有無言以對的時候，此時竟沉默。

晉室此輩能出這等人，大平若恢復前烈，不知尚需多年。

須臾，沈毓章問道：“鄂王娶炎，可愿許以停戰和書？”

戚炳靖微微一笑：“自然。否則，又哪里肯嫁。”

沈毓章點頭，道：“炎為國征戰，軍功卓著，又有拱立新帝之功，倘要遠嫁大晉，我大平必將為備足嫁妝。”

“將軍所指，是封王一事。”

“是。”

“想必這將是大平歷朝以來頭一個無封邑、無兵權之親王。”

沈毓章聽得出他話中謔意，卻并不以為怪，道：“謝將軍不會不清楚，我大平中宗一朝，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北就封地；至烈宗時，戚氏子孫引兵割據、自立為帝，方有了今日之大晉。自烈宗朝以降，我大平再未封過建功之武臣；而大平自開國以來三百八十年，更從未封過子為親王。如今炎得封，縱無封邑、無兵權，亦是撼祖制朝綱之大事。從此炎之尊榮，便是大平宗室亦難能與之相媲。如此，將軍還不滿意？”

戚炳靖看著沈毓章：“沈將軍之難，我都明白。將軍既然不愿收先前之聘禮，不如由我替將軍再添一二嫁妝。”

“將軍何必破費。”

“不是破費。是鄂王疼。”

……

卓炎一走出臺獄大門，抬眼就看見在外等著的戚炳靖。

他沒留神到出來，正手從馬腹下的皮囊中掏出一把料豆喂他的坐騎，整個人著不常見的閑適與輕松。

恰合此刻的心。

卓炎幾步走上前，輕輕喚他：“炳靖。”

戚炳靖聞聲回頭，笑得極為舒暢，應道：“炎。”

卓炎被他這一，心頭又了幾分，連帶著神與目都變了。走到他跟前，手鉆進他的袖口，勾住他的掌。

“不怕人瞧見？”他故意問，還左右打量了一下路過的人。

輕笑，“噓。”

……

二人晚膳直接去了卓炎時在京中最吃的宜泰樓，就在東市子橋附近。

大事既定，卓炎心頭再無重，因旁有戚炳靖陪著，便頗縱著自己，點了菜之后，又了酒來與他分飲。

在北境時，云麟軍闔軍酒，因而的酒量并不算好，在圖過新鮮后，又再淺淺地嘗了幾下便不再飲了。

戚炳靖瞧不喝了，便換了的杯子來飲，手上兼又夾了吃的菜送口中。卓炎臉上一直帶著微醺的笑意，他喂一口，就吃一口。

二人在樓上臨街的窗邊坐著，一俊一，恩非常，頗周圍看見的人羨慕。

卓炎忽又喚他：“炳靖。”

戚炳靖應道：“嗯。”

被這酒后微甜的聲音得不住地想笑。

卓炎出手，不顧旁人的目，以指輕輕刮蹭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后道：“以后，讓我疼你。”

在臺獄中，顧易曾同說了戚炳靖當年所言。他曾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周遭黑暗無邊，冷箭四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不知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不急著去問他的過往，等著他親口告訴。

只知聽了這話后，心里很疼。

自從戎州初相見，這一路上都是他在疼著，竟未想過他是否也想要人疼。于是在說罷之后，又重復了一遍：“讓我疼你。”

然后看見他的眼底深了深，聽見他的聲音中帶著陌生的、難以名狀的緒，他看著，道：

“好。我讓你疼。”

……

出了宜泰樓，夜風清涼，二人沿街慢慢走著。

這一帶在夜之后，街上燈火輝明，往來熙熙攘攘，頗為熱鬧。

卓炎指著前頭不遠向他介紹說：“那邊便是有名的西津夜市。可想要去瞧瞧？”

戚炳靖一路行，一路打量著大平京城諸風，此時聽這話，便隨口一問：“一個夜市而已，又何故有名？”

卓炎笑了，答他說：“傳聞世宗睿武孝文皇帝與孝烈皇后的定之地便是那里。他二人是千古佳偶，數百年來大平京中的郎們但凡有了傾慕之人，都愿帶著們心之人去那里沾一沾福氣。”

戚炳靖聽著有趣，牽住的手，問說：“你年時，也有這等愿？”

卓炎垂下目，著他的手指，道：“年時，固然心向往之。但如今我邊有你，便覺得無須再去沾這世間的任何福氣了。”

何其有幸，能為他所深。

古今再無子，能比更有福氣。

……

夜里睡下時，戚炳靖一如往常地將抱進懷中。

卓炎酒意困乏，將睡未睡地，聽見他在耳邊低語：“炎。”然后肩頭的便被他剝去了。

輕聲呢喃，推了他一把，想要睡去。他卻含著的耳垂，繼續低聲哄：“不是說要疼我？”

瞬間清醒了數分，滾滾燙意襲上臉龐。往日在這床榻上，的確是他疼更多，而從未刻意琢磨過要如何去“疼”他。

他拉著的手往下，一面教如何取悅自己，一面忍不住地親，聲音也跟著啞下去：“炎，這樣疼我，我會舒服，可記住了？”

被他勾得魂魄都要丟了。

他卻還不放過：“今夜先教你這一樣。明夜，再讓你知道還能用什麼法子來疼我。”

的都要被他親破了，的聲音也跟著要破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