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裴穆清問完，目矍鑠地看著顧易。

顧易回答說：“請將軍放心。我必竭力，保將軍掛念之人命無虞。”

裴穆清頗欣地點了下頭。二人所待的這間屋子里，有幾有椅，有兵譜在書柜之中，有名兵置于蘭锜之上。除此之外，便無它飾了。屋室闊大而無曲折，極像裴穆清之心。

顧易道：“北境至險，恒、安、肆三州已死了那麼多位將校。將軍明知王及兵部諸吏不懷善心，為何還要去？將軍功勛卓著，雖臨圣意，但亦可稱病而不奉。”

裴穆清沉著，道：“為將者，戰本為國，不為其它。我今若恃功高而不奉詔，此例一開，今后國中建功之武臣豈非皆可效此，朝綱必壞。”

顧易沉默了。

此即為裴穆清之忠骨，一生難改，亦不當改。

裴穆清打量著顧易，稍踱兩步，慨而言道：“今致如此朝局，過亦在我。倘是早些年便對王多加提防、多放些人在王旁，哪會有如今大半兵部皆聽王之令的局面。”

……

景和九年的那一場廷辯是何其激烈，持續數日難休，最終還是以英肅然為首的主和派占了上風，便連沈尚銘所領的沈氏都不再持中立之姿。此事過后，裴穆清與軍中諸將領才意識到兵部重吏已唯王之馬首是瞻，這才在遲滯的醒悟與謹慎的考慮之后，決定在王邊安軍中之人，以作手眼之用。

顧易便是在那時候奉裴穆清之命進王府的。

當年與他同王府還有另外八個人，但如今除了他之外，已是一個都沒留在府上了。英肅然多疑，顧易如履薄冰侍奉他近三年，英肅然仍只待他如尋常家客，并不以要事事付他。

顧易便只能一直等。

等一個能英肅然在他面前卸下心防的良機。

……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王府開宴。

英肅然午后宮面圣，再去向太后問安。因在太后宮中耽擱略久，待回到府上時，宴已過半。

是夜正好到顧易陪宴，聽聞英肅然歸府，他便到王府正門接迎。

英肅然下車后，聽得小廝報稱卓賢已攜夫人先行離去，當下臉就一。他扯著袍子邁過門檻，問說：“卓賢的一雙兒呢？”

在過去的兩年中，不論是對還是對外，英肅然從來不曾刻意掩飾過他對卓炎的興趣。因那興趣有時被表得格外濃烈，便襯得那其下的意不單單是興趣二字了。同卓炎相比，卓疆才本平平，當初英肅然能夠接他的拜帖與投靠，無非是看在他妹妹的份上。而此番英肅然愿意逾制舉薦卓疆領兵出征，所圖更不只是想在軍中培植自己的親將。

那小廝道：“卓中書的長子眼下正在暖閣里與朝臣們聚飲，卓氏千金本是要跟著卓中書一道走的，但說是有東西忘在席間，眼下又回去取了。”

英肅然面孔稍霽，再無一言，抬腳徑往暖閣那行去。

顧易地跟上他的步伐。

尚隔著十余丈的距離，就見卓炎站在暖閣外頭，同從而出的卓疆說了幾句話，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避一無人之室。

英肅然看清，并沒當回事。

顧易在側道：“王殿下，外傳卓氏千金與其兄長近日不和。酒后易失言，若他二人一言不合、大起爭執，屬下恐卓氏千金會吃虧。”

英肅然聞此，足下輕頓。他向顧易瞟去一眼：“你倒周全。”遂不不慢地改去那間屋室。

臨到屋外十余步，顧易又道：“殿下不妨在此稍后，且讓屬下先去門外探聽一二，若無事，殿下室則顯唐突，不合殿下份。”

英肅然攏著袖淡淡地笑了聲，道：“我從前竟沒發覺，你這腦子用在此事上正合適。”

顧易道：“不敢。殿下說笑了。”

言罷，顧易疾步走近室外，隔著門板窺聽。

的聲音喑啞，含了戾。

“……裴將軍拳拳忠心，赤膽報國，為朝為民，而你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含冤戮而知不報，更還要踩著他未寒之尸骨上位……”

顧易一剎愀然，眼眶滾熱。

裴穆清死的當晚，他生生按下了殺了英肅然的念頭。因縱是殺了英肅然，皇帝依然是這一個皇帝，朝廷依然是這一個朝廷，今日沒了王，明日必會再出一個某王，今日有裴穆清含冤戮，明日必會有其他名臣良將被污而死。

除非改立明主。

但這改立一事，是萬難之事。無親將，無兵權，談何改立。

“炎剛烈”。

這五字猶震于他耳側。他雖答應過會保命，但他亦可借剛烈之，以謀大事。

屋，年的聲音冷且忿恚，傳顧易耳中：“裴穆清已經死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顧易一不。

撞擊墻壁發出聲音，還伴隨有的掙扎悶哼。

鐵劍出鞘聲，年的痛喝聲。

這時，顧易才將門無聲地推開。

年的尸橫陳在地，濃稠的鮮逐漸漫過一塊又一塊的地磚。暴怒之中的渾發抖，完全沒有發現門已被人打開。

顧易無聲后退十余步，轉看向英肅然，道：“殿下今夜可得佳人。”

英肅然角略揚，“是麼。”

顧易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卓炎親手弒兄，為他二人親眼所見，大罪難逃。雖剛烈，但他不知會因裴穆清之死做到何等地步，又會否與同他心存一樣的念頭。

他會為創造良機。

若與他所念相同，必會抓住這良機，委于英肅然以換取兵權。若只想要罪保命，亦只能委于英肅然以換得庇護。而無論選哪一樣，他都可借由此事功獲取英肅然的賞識與信任。

顧易重新走回屋中。

背著，驟驚之下，橫過鐵劍指向他，劍尖在微微。

顧易將暴怒發抖的模樣收眼底，平靜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王府上家客。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顧某來尋姑娘。”

他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腥味，然后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他稍稍側，回首向廊柱后的影：“殿下，您說呢？”

……

英肅然那一晚到最后都不曾就宴。

顧易任他領著回了自己的寢閣，自覺地留下來，著人置卓疆的尸。在看著水掃地磚上的跡時，顧易的心毫無波瀾。

他并不知道，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英肅然捧著的臉龐看了足足一刻，都未能真的親下去。

的明眸與紅無聲地英肅然的心。

他的心中像有千把鉤子，將他的從之中勾剝開來。

那鮮活，扭曲，丑陋，也悲哀。

他心中有多想用盡一切下流的手段取悅他，他心中就有多怕面對讓知道他并不是個完人的那一刻。

有多迷，就有多自卑。

最終，英肅然用拇指按了一按的臉頰。

那臉頰冰涼徹骨，他不舍地收回了手。

……

景和十三年初，豫州大捷。卓炎以卓疆之名拜表，自請留鎮豫州，請旨募建云麟軍。

王府中，英肅然手里著的那封奏表，對顧易道：“既已一戰揚名，這盛名還不夠麼？還要不嫌苦地留在北境？還看不上北境諸路軍，要募建新軍？誰給的膽子！”

顧易道：“殿下看中的人，子就是這般貪。殿下可后悔了？”

英肅然經他一評，一怔之后又一笑，謔道：“有什麼可后悔的。雖貪，但我又豈是給不起的人？”

顧易又進言稱：“卓將軍要募建云麟軍也是好的。將來殿下要圖大業，云麟軍正好可為殿下所用。”

英肅然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那便不得要煩兵部放些人在邊了。”

顧易頷首：“此事屬下去辦，不勞殿下費心。”

……

又過數月，卓炎再拜表，請兵部與刑部特開恩令，準募北境罪囚云麟軍。

朝中驟起波瀾，皇帝猶豫難決，經由英肅然勸說后，才準了此奏。

那日英肅然自宮中回府，面上自有不豫之。他冷冷笑著對顧易道：“倘再多鬧一出，便回京來自去前請旨。”

顧易垂首道：“國中上下，誰人也比不得殿下這般深得陛下信任。對旁人而言再難的事，到了殿下這里，全都易如反掌。殿下每次只需在陛下耳邊勸上一二句，陛下沒有不聽的。”

英肅然寬去朝服，更后自去府院中品賞春花，將顧易扔在后。

灰紫的海棠花瓣在他的指間被捻碎。

他低眼看了看這花漬，憶起時。

當年今上仍在儲位，他還稱其為皇兄。便是在宮中的海棠樹下，皇兄同他玩耍，不知何故有重枝斷裂砸下，千鈞一發之際他將皇兄推開，自以替。

旁皆無大礙，唯獨傷了子孫。

他皇兄本就生仁懦，自認對他不住，從此呵他護他，將他這個弟當至親至信之人相待。

在他十六歲那年，皇貴妃氏薨逝。今上因上謚一事同舉朝重臣鬧個不休，便連英氏宗親亦視今上此舉為目無祖宗之制。只有他站在今上側，幫著今上將在京宗室一一說服，氏才最終得以后獲謚。

經此一事，今上更將他視作唯一一個能說得上心里話的親兄弟。

十八歲封王，他無意就封，今上允他留京，更在京中為他辟府。自仁宗朝以降，英氏皇子封親王不就封者，在他之前，未有先例。

英肅然看著這滿院的海棠花，無聲哂笑。

便是這麼一個心仁手、懦弱不明之人，竟能在這大位上坐了這許多年。試問英氏之天下，如何能連一個婦人都割舍不得的君王來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