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無果,還得按照正常步調行事。新江口的檢閱是個盛典，現大鄴水師實力的好機會，不僅員云集,觀禮的百姓也不,有點端午看競渡的意思。堤岸、壩臺，到都是烏泱泱的人頭。

辦事過后有冗長的夜宴,這也是老規矩。南苑王做東，把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凰臺包了場子,這是個格調高雅的地方,姑娘都是清倌人,能歌善舞，賣藝不賣。倒不是充門面裝正氣，大鄴并不限制員出風月場，老輩里的皇帝勵圖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打從第五代天子即位起就自詡為詩魂畫骨，當的是“仁政”，更不能違逆了“大倫”。之所以選這個地方，是因為這里干凈，不接待男客，客進門也不用避忌。各走各的門，各自吃席聽曲，互不打擾。音樓是南京目下最大的人，太妃抵半個主子，不得要抬出來以示天恩浩，員們磕頭見禮。

本來托病不想去，可是南苑王派了人來哀求，說步主子進了府門想家人，終日啼哭。幾回打算去來燕堂叩見，都王爺攔下了，下令不許給娘娘添麻煩。這回逢著大典，眼瞧著娘娘要回京了，務請娘娘賞個臉，算是給娘娘踐行，順帶姊妹道個別。

音樓自己不拿主意，萬事聽肖鐸的。肖鐸計較良久，忖著如果要出岔子，與其閉目塞耳，倒不如明明白白迎擊。因點頭應了，讓萬事多長心眼，見面可以，只葫蘆聽，不要答應任何事。

于是太妃被華輦接出了來燕堂，新江口太遠，避免勞頓就不去了，傍晚時分直接到凰臺，升了座兒放簾朝拜。一**禮過后員們魚貫退出，這時候命婦進來，按著品階又是一通跪拜，好話聽了一耳朵，簡直堆起繭子來。

凰臺眷這頭伺候的人都替換過，全是南苑王府派來的府監，隔著竹簾看過去，兩面宮燈輝煌，太監們按班侍立，門上空杳杳的，似乎已經到了收梢。心里納罕，怎麼沒見音閣？但也不方便問，不來就不來罷，橫豎見了面也是尷尬。

正要彤云卷簾，往外一瞥，進來個年輕人，戴狄髻，穿香領褙子，有娟秀的臉龐和微揚的眼角。音閣的確稱得上是人，經了些事，看上去比以前沉穩些了。上前來不敢造次，跪在織花地毯上磕頭，“奴婢步氏，恭請太妃娘娘金安。”

以前占盡先機的人，如今俯首耳頂禮參拜，人生真是峰回路轉。不管是不是贏家，至這刻高高在上。音樓長長吁了口氣，“姐姐不必拘禮，請起吧！”

彤云轉出簾子攙扶了把，順勢退回來，因得了音樓示下，依舊把簾子卷了起來。

音閣朝上覷了眼，很快把眼皮子垂了下來。記憶里這個妹妹是個不拘小節的人，現在進宮掛了名兒到底不一樣了，還在先帝孝期里，穿得很素凈，只戴銀飾，鬢邊一朵珠花，拾掇好了也是明眸皓齒。

有點拘謹，以前自己霸道，欺負是家常便飯，沒想到得了高枝兒，在宮里了臉，連掌印太監都向著。這趟聯姻的事上狠狠刁難了一把，爹吃虧也不敢言語，只得乖乖把送進南苑王府。

不知道怨不怨，認真比起來自己還是占了便宜的。嫁給宇文良時雖然是做妾，在后院里也夠了恥笑，總算男人活著。不像，年輕輕的先帝就晏駕了，這輩子也只有吃素抄經的份了。

給賜了座，沒敢領，站在一旁說話：“自打娘娘進宮應選起，奴婢就日夜念著娘娘。也許娘娘不信，我心里真是愧疚得，只愁沒機會再見娘娘。這回是借著東風，好容易央求王爺讓我出府，我在娘娘跟前磕個頭，罪孽也能減輕些。”

音樓笑了笑，“姐姐真客氣，過去的事了，還提做什麼？同人不同命，你母親是正房，我母親只是個妾，所以咱們年紀雖相差不大，嫡庶有別，就沒什麼可怨怪的了。你如今在南苑王府好不好？父親給你結的這頭親，倒是門好親，就是位分不高，將來有了孩子，也是個庶。”怪氣呲達幾句痛快了好些，袖比了比手，“噯，別站著，你坐。”

音閣面紅耳赤，謝了座挨在椅角上，前面的話也不去計較了，單問：“聽說再隔幾天娘娘就要回京城了？這一別，往后再要出宮就難了。”

音樓淡淡應道：“是啊，進了宮不就是一輩子的事麼！這趟出來蒙圣上恩典，往后沒有這樣的好運道了。還得謝謝爹，要不是他，我這會兒仍舊是個埋汰丫頭，哪里有機會進紫城見識！”

恨爹，從骨子里往外恨。沒有讓替選，的人生絕不是這樣的。如今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不知道要走多彎路才能完這場朝圣。音閣知道不待見自己，承的怒氣時分明瑟了下。今時不同往日，沒法發作，只有兜著。

“奴婢斗膽……雖沒有進宮，也知道深宅大院里的空虛孤寂。如果娘娘恩準，將來奴婢求王爺，讓奴婢遞牌子上宮里探娘娘。”怯怯看，“娘娘，咱們不是一個母親，但卻是同祖同宗。娘娘怪罪是應當的，奴婢以前年輕不懂事，不知道給娘娘添了多麻煩，現在想來悔斷了腸子……”

音樓看了一眼，葫蘆里賣了藥的。宇文氏不是要謀反嗎，一點兒一點兒接近京畿，常來常往就讓紫城里的人放松戒心了。

端起茶盞吹吹那幾片漂浮的茶尖兒，虛應了聲：“好自然是好，不過宮里規矩嚴，遞了牌子能不能進來也難說。姐姐曉得的，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太妃，上頭還有皇太后、皇后。宮眷探視都要經那里首肯，我自己做不得主。”說完略帶歉意報以一笑。

音閣囁嚅：“是，奴婢見識淺，竟沒想到那個……”

抿了口茶擱在一邊，“姐姐也別奴婢長奴婢短，弄得我心里怪難的。以前的事過去就不提了，親姊妹離得遠，越走越稀松，漸漸就淡薄了。好好伺候王爺，將來養個兒子母以子貴，也是一樣。”

端著，全是訓誡的口吻，音閣聽了唯有諾諾稱是。一時沉默下來，音樓就有些懨懨的。上短柄烏頭的毒沒清干凈，應付久了力不從心。轉過頭問彤云，“聽說底下有燈會，開始了沒有？外頭瞧瞧去，憋久了有點兒難。”音閣聽了忙上來攙扶，笑著把胳膊了回來，“今兒見也見過了，姐姐吃席面去吧！我聽雅間里熱鬧得，回頭還有人唱堂會呢！”沒再理會，自己提起角下臺階邁出了門檻。

外面果然是清明世界，沒有檀香和脂混雜的味道。站在臺上往下看，疏朗的柳樹間鑲嵌著五六的燈，讓想起那天逛夜市的景。一樣的夜，融融的暖意，買一個猴兒拉稀，弄得滿都是糖子……

“這會兒上怎麼樣？”彤云拿件披風給披上，總是渾津津全是冷汗，其實于尊面前倒也用不著裝，的確虛得厲害。給整了整肩頭，一面搭金扣兒一面道，“要是乏累了我人準備轎子，早些回去歇著吧！”

點了點頭，轉回的時候看見石亭子那里立了個人，影下眉目模糊，但形如松。彤云告訴，那是南苑王宇文良時。

回京的日子轉眼便到了……

西廠用的是兩號福船，比他們來時使的小很多，停在桃葉渡南，需從秦淮河上乘舫船出城。

槳櫓聲聲，肖鐸隨船親自相送。在船頭看了風向回到艙，安靜坐在圈椅里，低著頭不說話。他知道一定是在擔憂，左右船多，又怕一不小心落了人眼，只掖手道：“娘娘一路多加小心，臣同娘娘代的話，娘娘切記。”

他把什麼時辰、德州哪個渡口都囑咐好了，只要按著他說的辦就萬無一失。音樓抬眼看他，沒接他的話茬，自顧自笑道：“今日一別，廠臣自己保重子。自先帝龍起，一宗一宗的事兒接連而至，廠臣對我諸多照顧，我記在心里，這輩子都不忘記。眼下天兒熱，還需多避日頭。我看了黃歷，再過二十來天就要秋了，南方秋老虎也厲害，不過過了兒就轉涼，秋要早早預備好。如果織造坊手腳麻利，這頭的差事辦妥了就回京復命吧！終歸是京兒，外放久了不好。”

他疑地看，轉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似乎在勉力支撐，下頜線條繃。他心里不忍，上前兩步，“娘娘……”

抬了抬手，“廠臣別管我，我就算有些離愁別緒也是應該，畢竟相了這些日子，我不拿廠臣當外人……以后見了，恐怕不能像現在一樣了。橫豎不管在哪里，我會念經禮佛，求菩薩保佑廠臣平安。”

越說越不是味兒，他心都提了起來，“娘娘寬懷，臣手上事料理完了，仍舊在娘娘跟前盡心伺候。應當用不了多久的，娘娘只管放心，臣應準的事，十十的有把握。”

的角浮起淡淡的笑，頷首道好。目在他臉上留連，收不回來。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了，毅然閉上了眼。

如果四周圍沒有外人就好了，就算哭著也要仔細瞧他，把人刻進腦子里，可以相伴一生一世。

還記得初冊封那天，曾遠遠看見他領著宮監從天街上經過，朱紅的曳撒映著漢白玉的蓮花欄桿，目空一切的樣子，乾坤都被他踩在腳底下。那時候他是天上的太，簡直比奉天殿里的皇帝還要耀眼。這樣的人，沒曾想被從神座上拽進泥坑里，滾得滿泥濘，連通袖的行蟒都快無法辨認了。

終于知道的存在會對他造傷害，一直是個糊涂人，就像彤云說的，需要時不時的被醍醐灌頂。

那天遇見宇文良時，他對說了一些話，容很直白，肖鐸是朝中棟梁，他不希看見他有隕落的一天。這個位置沒有退路，一旦他放棄權勢，那就是他大限將至之時。所有的人，不管是過他迫害的、還是依仗他爬上高位的，都會像野一樣撲過來撕咬他。他手上沒有了利，和普通人無異，只有束手待斃。

知道宇文良時全是為了他自己，或許預這次回京注定不平靜，提前來曉以利害。既想保全肖鐸，又想牽制，厭惡這樣深的心機，可是再三權衡，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其實肖鐸對未來的暢想都是安吧！真要按照他的計劃去做，也許會是這樣一幅畫面——幾只，幾條狗，還有孤零零獨自坐在夕里的。怎麼會相信他的話？不做東廠提督退回廷當掌印，不說旁人，接替他的閆蓀瑯第一個不能放過他。你會讓隨時可能復用的前任擋在面前麼？東廠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兒多了，所有的前賬都算在他頭上，再了不起的人也別想活命。愿意看著他下昭獄，讓他們用鐵鉤子穿他的琵琶骨麼？愿意讓那些番子幾笞杖打碎他的骨，打出里面的骨髓來麼？那時聽宇文良時的描述，就像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澆得寒倒立。不能夠，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讓他遭這樣的踐踏！所以只有全他，讓他好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舫船順風前行，很快就到了桃葉渡。他許是察覺了什麼，言辭也好、作也好，都有些猶豫。一個刀鋒上行走的人，這麼兒長不是好事。冷靜下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出端倪。他突然優寡斷，在別人眼里是怎麼樣？

彤云出手臂讓搭靠，不再看他。西廠的人恭恭敬敬戍立在前行的路上，把淚都吞了下去，沒有和他道別，慢慢邁步，慢慢上了船梯。只有拐彎的時候才能含糊地瞥一眼他，這一眼也許就是萬年了——

他在船舷籠罩的那片影里，表平靜，眼里夾帶著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