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頭鳥鳴啾啾,樹蔭下擺著一張躺椅，椅上仰著個人，拿書蓋住了臉,午后時分正沉沉好眠。

容寶有事要回,又不得近，只能在假山腳下找個背的地方手探看。園子里古木參天倒還清涼,可是肩上扛著事，實在靜不下心來。邊等邊琢磨著,那掌印太監真不是個好相與的主,人橫,閻王爺也怕他。就說他主子囑咐往船塢填銀子的事，事過去了好幾天，一直沒靜。原以為肖鐸是悶聲包圓兒了，沒曾想今天派人傳了工部駐守的員外郎問話，要他攤賬冊子清查賬目，然后大大方方把多出來的二十萬兩銀子供到了臺面上。

這不是有意打人臉麼！造船就跟鹽務似的，沒有一年不往上報虧空的，如今這筆款子怎麼來，以他這樣的明白人會不知道其中因由？橫豎是遇上了狠角兒，他們主子這回是釘子了。

正神游，呼地一聲響，背上重重挨了下，火燒一樣疼起來。問心里惱不惱，肯定得惱，可是不能梗脖子，反倒滿臉堆起了笑，轉膝頭子點了點地，“給二爺請安。”

二爺瀾亭還是那模樣，上山下河樣樣干的主兒，整天弄得灶眉烏眼，渾沒有一塊干凈地方。人小，揮舞的武不短，怕扎手剝了樹皮，整枝條油青亮。看他一眼，聲氣卻一副小大人腔調，“你這殺才，在這兒探頭探腦瞧什麼玩意兒？再不討饒，吃爺一槍！”

“喲喲喲！”容寶兩手合什攏住了呼嘯而來的枝條，矮著子靦臉笑道，“二爺就是長坂坡的趙子龍，涯角槍使得生風，奴才只有跪地求饒的份。”

這兒夾纏，樹后轉出來個稍大點的孩子，不過七歲景，卻老干練，和二爺天壤之別。了兄弟一聲，讓他別鬧，轉臉問容寶，“你找父王有事稟告？”

容寶一迭聲應是，這位大爺是王爺的第一子，雖是庶出，在王爺跟前的份量卻極重。一個沒長開的孩子，有時也旁聽機務，小小的人兒頗有自己的見解，可知將來必定能青出于藍。容寶平時結他，當狗當馬無怨無悔，剛想攀談兩句，聽見那邊咳嗽一聲，王爺醒了。

他趕著步子攆過去，行了禮，一五一十把事兒回明了，垂著兩手等示下。宇文良時臉不好，咬牙道：“不識抬舉，偏要刀劍相向才痛快！”

可是事又不太好辦，真要面子里子都不顧，肖鐸的固然是好把柄，自己圖謀江山的罪名也他拿住了，最后兩敗俱傷，倒皇帝得利。所以要制住他，恐怕等價換還不夠。就算他是假太監，絕戶無牽無掛，急了散攤子走人，臨了參他一本，自己家大業大，虧就吃大發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篤篤點那虎頭扶手，“還探到些什麼？忙了好幾日，肖鐸就是個太極圖，也該有離的地方。”

容寶呵腰道：“回主子話，肖鐸的確是嚴合，連個針的地方都沒有。不過倒是有個意外的收獲，是關于端太妃的。”

他轉過頭來看他，“一氣兒把話說完。”

容寶道是，畢恭畢敬回話：“端太妃是先帝后宮的人，怎麼的謚號、怎麼下的江南，錢樞曹都同您說了。可今兒探子來回，前兩日皇上游園子，在湖心亭里作了幅畫兒，畫的是個人追帕子，還問左右人像不像端太妃……難怪太妃進帝陵十來天就給接到肖太監府上去了，奴才瞧這形容兒，太妃大概同當今皇上有點兒什麼勾纏。”他說著嘿嘿一笑，“紫城里那位主兒，龍潛時是出了名的多王爺，保不定弄出個叔接嫂、嫂就叔的戲碼來。主子瞧瞧，咱們在肖鐸這里打不開口子，是不是往太妃上使把子勁兒？”

他才說完就被邊上的大爺接了話茬，那孩子站著還沒他父親坐著高，淡淡掃視他一眼道：“這是想同人攀麼？那論誼，太妃究竟和誰更親？是朝夕相對的肖鐸，還是素未謀面的父王？”

這句話問到了點子上，人往來，就算花再多的心思，塞再多的銀子，都沒法和肖鐸相提并論。宇文良時見兒子開口也有意抬舉他，便道：“那依你說，父王接下來如何行事為宜？”

大爺一雙眼睛灼灼著他父親，咬了咬道：“父王不知道三十六計里，有一招借刀殺人麼？太妃南下，安危都在肖鐸一。太妃平安，皇帝賞肖鐸，太妃死了，皇帝殺肖鐸，是不是這麼回事兒？父王何必花心思去討好一個不一定能拉攏的人，讓皇帝和肖鐸斗，至不濟三種結果，一是肖鐸被誅，父王了大對頭，對咱們有利；二是肖鐸為了保命投靠父王，即便不得已，木已舟，父王仍舊如虎添翼；至于第三種……他要是豁出去把父王拉下水，恐怕就有些麻煩了。不過也無大礙，他有把柄在父王手上，屆時咱們反咬一口，他兩罪并罰，還是逃不掉個死。”言罷仔細觀察他父親臉，謹慎道，“兒子人小，腦子也沒長全，但兒子就是這樣想頭，不知父王以為如何？”

稚的聲口說出人震驚的話，且條理清晰有有底，宇文良時終于出贊許的笑，手在他總角上了道：“好兒子，有肚才。咱們父子同心，果然想到一塊兒去了。”轉過頭問容寶，“大爺的話都聽明白了？”

容寶被這麼丁點孩子的心機唬得回不過神來，發怔的當口聽見王爺他，忙答應了聲道：“是，奴才聽明白了。小主子的心思就連王府幕僚都比不上，三國時候曹沖稱象稱出了名兒來，要是和咱們小主子比，那算個毯！可是奴才想破了腦子也沒法兒，烏巷里全是東廠的人，要太妃恐怕沒那麼容易。或者請庶福晉出面，把太妃約出宅子，咱們外頭手？”

宇文良時含笑看兒子，“瀾舟，你的意思呢？”

大爺低頭腰上的鯉魚香囊道：“庶福晉好歹是王府的人，和這事有牽搭不好……不知道太妃不吃魚膏，上回阿瞧我們兄弟長個兒，人給我們燉了兩盅。那東西本來就是魚肚子里的，不怕浸水，往里面下點藥，就是洗也洗不干凈。父王的銀子與其花在油鹽不進的人上，不如調過頭來買通肖鐸手底下的人。東廠番子那麼多，總有個把財的。”

宇文良時聽得愈發高興了，囑咐容寶道：“就按瀾舟說的辦，肖鐸要是知道這些主意是個七歲孩子出的，不知他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說辦就辦，到了江南吃水產是尋常事，一條新鮮的黃魚膏拿繩穿著，順順當當送進了烏巷的后廚房。

這宅子后邊有棟繡樓，太將落山的時候整片沐浴在晚霞里，連同這深深庭院一起，組了個金黃的夢，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烏晚照。太漸西沉，又到華燈初上的當口，音樓在那里倚柱聽秦淮漁唱，興致來了盤弄曹春盎尋回來的古琴，遠眺秦淮河上的夜景，彈上一曲不調的《落霞與孤鶩》。

肖鐸照例是白天歇著晚上辦差，因為怕落人眼，和走不算勤。人前相公事公辦，娘娘長娘娘短得震心，只有半夜回來的時候悄悄潛進屋子里，著黑上床和一頭躺著，靜靜地，不說話，十指扣，彼此也能到溫流轉。

關于月白，總是很懼怕看見。要不是那天套的話，也不會害被毒啞。音樓撥弄琴弦，古琴的琴聲仿佛哀鳴，莫名讓人覺得悲傷。問彤云：“看見月白姑娘了麼？”

彤云掖著兩手一臉慘然，“的臥房在西邊，我每回打水從門前過，總看見呆坐在窗前，定著兩個眼珠子，像行尸走。”一頭說一頭嘆氣，“秋姑娘真是命苦，接連遇到這樣的打擊，換作我簡直活不下去！不是我說，肖掌印手太黑，把人弄這樣，還不如讓投水死了算了。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救上來再殺一回，這套路倒稀罕。”

人在刀山火海里行走，顧得了自己顧不了別人，能怪他麼？世出人，要是沒有宇文良時在里頭攪合，月白在遼河老家，靠著回憶也能活下去。這會子可好，來了、見了、萬念俱灰，其實最可惡的還是那個宇文良時。

“好在肖掌印對您過得去，這就足了。否則以他的為人，都不敢跟他在一間屋子里待著。”彤云又絮絮說著，把托盤里的盅蓋兒揭開了往前推了推，“您還沒吃晚飯，這兩天不是胃口不好麼，外頭買了魚膏進來，聽說最養胃，貴得黃金似的，趁熱吃了吧！”

笑起來，“孩兒吃了魚膏長屁，回頭發得磨盤似的，那可怎麼好？”

彤云嗤笑道：“爺們兒喜歡屁大的人，兩截中間細，那樣才勾人。”

音樓斜一眼，“連這個你都知道？”

“宮里混了那些年，我也是兒老油條了。不信您問問肖掌印，我說得在不在理兒。”咂舌賣弄，突然啪地一聲拍在脖子上，就著外面的看，手心里拍了大一攤，“噯，蚊子真多！您屋里點過了艾把子，蠓蟲都熏沒了。這兒黑燈瞎火的，早點兒回去歇著吧！”

唔了聲，擱下勺子捶捶口，“有點兒堵得慌。”

彤云攙下樓回房，細看臉，拿扇給剌剌地打，邊問：“上不爽利麼？肖掌印還沒回來，我讓人去找大夫來瞧瞧？”

說沒事兒，了半臂倒頭歪在篾枕上，“大約是天兒太熱，中了暑氣了，迷瞪一會兒就會好的。”

彤云再三再四地看，只是仰在那里闔上了眼，料著沒什麼大事，便道：“那您歇著，我在外間睡，有什麼事兒就我一聲。”

嗯了聲，夢囈似的喃喃：“困得眼皮子都掀不起來……你別啰嗦了，下去吧！”

彤云應了，踢踏的腳步漸遠，傳來了門臼轉的聲響。勉強睜眼看，屋里熄了燈，窗外月過綃紗照在床前，淡淡的一層，像深秋的嚴霜。

渾上下都不大對勁，音樓難耐起來，僵臥移時，不知怎麼，神識有點恍惚了。五臟六腑突然火燒火燎，滿腹的痛，痛得不可名狀。害怕了，試著挪子，然而四肢像被千斤重擔住，半分不能自已。不了，腦子卻是清醒的，想彤云，張竟發不出聲音。

一陣冷一陣寒襲將上來，痛得滿冷汗，腸子擰在一，像小時候犯過的絞腸痧，來勢更要兇險百倍。

也許是不了，直著嗓子氣，可是氣短得厲害，幾乎續不上。再這麼下去，死在屋里也沒人知道。帳外的矮桌上放著茶盞，拼盡全力想去夠，只差一點兒——盡可能地張開五指，但都是徒勞。眼前驀地升騰起一片迷霧來，所有的擺設都隨之扭曲，被吸進一個無底的深淵，不停往下墜，離亮越來越遠，原來這就是瀕死的覺。

可惜還沒同肖鐸告別，似乎來不及了，再也不會有機會了。的手終于跌落下來，帶了一床的紗帳，鋪天蓋地的白迎面撲來，無聲無息把覆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