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昨晚下了一場冷雨,外頭街道上的洋梧桐葉子落得更厲害了。
僕從敲門進來,“二公子您醒了?早晨天寒,要不您等等我回去給您取件大來?”
“不用了。”榻上的人睡眼惺忪,蹙了蹙眉,“回去又得驚一大屋子人,你給我個車過來在門外等著。”
僕從有些爲難,“大公子昨個兒從天津來,您的汽車借給他開到舞廳去了,您不記得了?”
“廢話!”一個枕頭扔了出去,“誰跟你說汽車了,我讓你去個黃包車!”
僕從捱了那麼一下,趕唯唯退去照辦。
穆家二公子是個紈絝,穆家二公子喜怒無常,穆家二公子還有很嚴重的起牀氣。
秋意漸濃,天氣是有點冷了。他昨天出門只穿了長衫,喝了酒一發汗倒不覺得,在外過了一宿袍子早得不能看了,不過誰讓他長了個俊秀斯文的模樣,這麼瞧著倒是像個落魄的文人。
他從門口出來,鴇媽追出來,“哎,我的二爺,您這就走哇?您昨天沒找姑娘陪,今天好歹吃了早點再走嘛!”
他眼皮都沒擡,敷衍地嗯了一聲,上了車坐穩才說了一句:“您這兒的廚子是不是換了?點心難吃就算了,麪條也煮的稀爛,還是不麻煩了,我上外頭吃吧!走了。”
車伕埋著頭啪嗒啪嗒跑起來,看樣子是往公館方向去了,他坐在車上說:“錯了,往北邊園子裡去。”
他還不想回去,這晨風吹上舒服的,在風裡散散昨晚的酒氣也好。
只是那鴇兒不提還好,提起來他真覺得了,渾都輕飄飄的,這麼吹一路冷風怕是人都得吹散架。正好路邊有賣早點的攤子,他讓車伕停車他自個兒下去買。
油條燒餅,一個銅板一副,生意好。他挪到跟前兒的時候往上一才發覺沒裝錢袋,八是昨晚喝多了,就由下人收著了。偏偏僕從小四是新來的,還不清他的習慣,這會兒裝著錢袋大概一筋地回公館去了。
這殺才。
他面上倒是鎮定自若,接過老闆遞過來的油條燒餅,清了清嚨說:“我姓穆,住在金神父路的花園坊,你……”
現在天下人哪還有不認識穆姓的?他來上海也很有些日子了,以爲只要說出穆這個姓氏和地址對方就該知道他是誰,可這老闆不過是漢口逃難來的小老百姓,哪裡會想到這樣通天的人就站在自己的攤頭面前,只一臉茫然地盯著他看。
他還沒把話說完,腳邊忽然有聲音,“先生,請你把腳擡一擡。”
低頭去看,只見一頭烏髮梳的長辮和一雙漆黑水亮滿是靈氣的眼睛,年輕的孩兒也正擡眸看他。
他心頭有種微妙的悉讓他輕輕一,卻一不。那孩兒以爲他沒聽明白,又用蘇白說一遍:“先生,儂踩到我的銅板了,腳擡一擡好伐?”
這回他聽得很清楚,腳沒,角卻揚起了笑。
他極有風度地拉那孩站起來,自己彎撿起了那銅板,卻沒有馬上遞給,“你說這銅板是你的?”
“是啊,我排在你後頭,把銅板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時候掉了一個,剛好您上前一步就踩住了。”
“噢,那就是說這銅板上也沒寫你的名字嘍?”他吹了吹那錢幣上沾到的灰,故意拿到眼前打量,“我說我的錢去哪了呢,原來在這兒。”
他回頭就把銅板給了賣燒餅的老闆,歡喜得不聲。
年輕的姑娘哪能想到這人這麼無恥,都呆住了,見他上了黃包車才趕上前拉住他,“你不能走,把我的錢還給我!”
他咬了一大口燒餅,一邊大嚼特嚼,一邊朝眨眼,“銀錢不長眼,你瞧它現在都進我肚子裡了,讓我怎麼還給你啊?”
姑娘氣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你你無賴!”
他哈哈一笑,“還沒人這麼過我,你是第一個,我記著啦!”
車伕又跑起來,轉眼就拉著這麼個荒唐的人在街角沒了蹤影,留下那年輕孩獨自在原地氣得跺腳。
城北的芳春園裡,東廂門上進來個人,猛地一打簾子,衝著鏡子跟前兒的人道:“不是不讓下人到園子裡來麼?你家那些僕從是怎麼回事兒,汽車都開到門口來了!”
穆晉北正用油彩往臉上扮妝,“他們把你攔下來了?”
“他們敢!”
“是啊,諒他們也不敢。那你這麼生氣做什麼?您是小王爺,跟這些齏一樣的人生氣沒得折了您的價兒,犯得著嗎?”
載浟給自己到了杯茶,邊喝邊說:“別,你現在纔是真真的二皇子呢,邊的都是宮裡人。”
穆晉北起套上袍子,垂眸折袖邊,“這回是我大哥來了,催我回天津。”
“那更了不得了,那是太子,皇親。”
他瞥他一眼,“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但你要知道,我四年前就到上海來了,誰要復`闢要登基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不談國事只談風月,也是他們在這園子裡立下的規矩。載浟苦笑一下,“得,我不說了。今天唱什麼,還是牡丹亭?”
“有什麼不妥?”
“今兒笛師病了,誰給你搭呀?”
“不是還有你嗎?”
載浟是前朝小郡王,在天津的時候就與他私最好,兩年前也到上海來。兩人重聚,又同好藏書古玩、詩詞歌賦,尤其崑曲,就將城北一個原本不大的戲園子重新扶植起來,常常勾臉自己唱,不亦樂乎。
外界盛傳他們有龍之好,放浪形骸慣了的人也不在乎這點名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穆晉北擅小生,載浟老生唱得好,又會吹笛,兩人倒是常搭檔,可今天載浟還有場長生殿要唱,沒空給他搭,只說笛師派了人頂上空缺。
巧了,這人他也認識,正是那天被他搶了銅板的姑娘。
他一見拿著笛子到園子裡來就笑了,而對方顯然也認出他來,微微驚訝之後狠狠瞪了他一眼。
這一場唱得十分痛快,姑娘的技藝不如老笛師,不過也算不錯了。
穆晉北下場就攔住了,“哎,怎麼你也在這裡?”
看著他,眼裡還有忿忿之,“我討生計而已,關你什麼事?”
“噢,你是沈師父的弟子?”
“他是我爹!”頂完才發覺說太多了,想走又被他拉住,不由惱火,“你到底想怎麼樣?”
“不是說沈師傅病了麼,我想去看看他。”
“不用了,只是了風寒而已,休息兩天就會好的。”
考慮到面就會曝真實份,穆晉北也沒再勉強,只問:“你什麼名字?”
念眉知道他不刨問底不會罷休,反正都在這園子裡,不說他也能打聽到,於是告訴他,“念眉,我沈念眉。”
當晚就有同春堂配好的藥材送進來,沈師傅問是誰送來的,念眉就想到了白天那個人,可藥堂夥計卻說是戲園子主人的吩咐。
問戲園子主人是什麼人,父親告訴是小王爺載浟,就釋然了。
想也是,那人連一個銅板都要搶的,怎麼可能這麼慷慨?
吃了藥,父親的病很快就好了。再見到那人是在戲臺上,頭一回在戲園登臺演杜麗娘,他是柳夢梅。
兩人頭一回搭戲,卻極有默契,天無,臺下掌聲好聲不絕於耳。
儘管如此,仍記著那一個銅板的仇怨,對他答不理的,沒個好臉。
“哎,我說。”他下了妝跑來跟說話,又把攔在門口,“你父親吃了藥,可大好了?”
一甩髮辮,“當然,這園子的主人命人送來的藥,吃了還有不好的道理嗎?”
不像有半點激,穆晉北一怔,“你說誰是園子的主人?”
“小王爺啊!”
“他們這麼跟你說的?”
念眉一臉“好奇怪你怎麼連這都不知道”的表。
他長吁口氣,“沒錯,就當是小王爺吩咐人送的藥,也是我告訴他沈師傅生病的事兒。你難道不該謝我?”
“是你?”念眉蹙起秀眉,“你跟小王爺說的上話?”
他含笑,“嗯。”
“那你爲什麼肯幫我爹?”
“聽說沈師傅以前帶的是遊方的昆班,不好了纔在這園子裡紮下來。你瞧我以前小時候也是跟著昆班流浪的,最敬重沈師傅這樣的人,倒不知道他還有兒。而我跟你又有上回的誤會,我就想……能幫就幫。”
他這話不算瞎掰,細細打量念眉神也知道有點相信了,畢竟他們沈家父都不是這園子裡原有的人馬,怎麼敢勞份尊貴的小王爺惦記著,必定是有人說了什麼。
這樣倒有意思,在眼裡,他不過跟一樣是唱崑曲爲生的戲子,窮困潦倒到要靠耍無賴來搶一個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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