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章的神有幾分沉郁,還夾雜著輕微的尷尬，但是段胥看他的眼神太過坦然和真誠。他想這孩子終究還是年輕，未經世事有這種好奇也是正常,于是長嘆一聲,說道：“那些事過去太多年，早已經記不清楚了。”

腦海只依稀一個姣好的廓，他將一枝桃花在那個孩的發間,說了什麼，又是如何笑的，他也記不分明。

“走了之后您難過麼,會時常想念麼？”

“年時心單純，難過偶爾會有,但是時間長了也就放下了。人這一生有許多比兒長更重要的事,沒有誰離了誰過不下去,也沒有誰非誰不可。這些事你以后就會明白了。”段章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有喜歡的姑娘了？”

“嗯。”段胥低下眼眸。

“是個平民？”

“是的。”

“以后納做側室也是可以的。”

段胥忽然笑起來,他搖著頭道：“那父親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怎麼沒有為我的姨娘呢？”

總有人不肯屈就，而且若真心喜歡,又怎會讓屈就。

段胥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將話題重新引回了政事上。段章待一番之后，仿佛想起來什麼，皺起眉頭道：“你此番回京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切記謹言慎行，尤其是面對方先野……那家伙如今是南都文壇領袖，史臺那幫誰也不服的言十分追捧他的文章詩句。你要注意避其鋒芒。”

段胥點點頭，他觀察著段章的表,問道：“父親，方先野是不是與我們家有過節？”

段章沉下目，道：“聽我的話就是，不要多問。”

段胥便也聽話地不再追問，兩人簡單聊了幾句后段章就讓他先去休息。段胥離開書房，一開門就看見了在門邊的段靜元，他把門關好，抱著胳膊笑道：“又聽我和爹談話？”

段靜元朝房間里張了一下，便扯著段胥的袖把他拉到一邊，問道：“方先野是不是就是那個參了你一本，把你參到邊營去的家伙？他好像總是和你對著干，他和我們家真的有仇嗎？”

段胥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道：“有仇不是很正常？現如今誰和誰之間沒點仇？我和你之間還有仇呢。”

段靜元睜圓了眼睛，驚道：“我們之間有什麼仇？”

“小時候你吃桂花糕，賴在我上。還有你總是念叨，說我不如在岱州時好。”

段靜元一瞬間無言以對，氣道：“你也太記仇了罷？那都是多小時候的事了？”

“你也知道，你也就八歲回岱州待了三個月，居然也能念叨到今天？”段胥迅速反擊。

段靜元哼了一聲，說道：“誰知道那時候那麼文質彬彬的三哥，會長現在這一副伶牙俐齒的樣子。我就要說，還要說一百遍，三哥你真是長歪啦！”

段胥笑而不語。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代兄弟姊妹只剩下他和段靜元的緣故，靜元和他非常親近。段胥離開南都時還小，對他沒什麼印象。后來去岱州探祖母，回來就不停地念叨三哥，說三哥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孩子，將來要嫁就嫁三哥這樣的人。

段胥回到南都后，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打破了這種好的幻想，讓念叨的話從“我要嫁給三哥這樣的人”變了“三哥是個大騙子”。雖然天天與他斗，但是在外卻是非常維護他，容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好的。

段靜元看看段胥手中拿著的卷軸，說道：“三哥，你真要娶妻了嗎？”

段胥的目也落在卷軸上，道：“或許罷。”

“也是，你最聽爹的話了。爹讓你考科舉就考科舉，安排你去做給事中你就去，如今要你卸了軍職回來你也答應了。親這事兒……你不會也是父親挑誰就是誰罷？這可是一生的大事！”段靜元嘮嘮叨叨地說著，目飄向遠的一個木屋頂，道：“這事兒該是娘幫你看的，不過……”

從段胥回府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時辰了，娘都還沒有現。段靜元自覺失言，又趕忙解釋道：“娘吃齋慣了，聞不得葷腥才沒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原本說你下午才到，今天上午都在閉門誦經，不讓打擾……”

段胥神不變，他語氣輕松道：“靜元，你是在怕什麼？”

段靜元心說我怕什麼，還不是你和娘一直都不親近，怕你們之前再生嫌隙嘛。

段胥仿佛是看出的憂慮，大大方方道：“我正準備去佛堂探娘呢，不要擔心。”

他將畫卷遞給段靜元，說讓先幫他看看。接著便喚來沉英，讓他陪自己去后院佛堂見母親。

方才他已經向家里人介紹了他這位義弟，并說明沉英之后要在府里生活。因為他此前不喜歡有人跟從，邊一個侍從也沒有，聽他說要把沉英帶在邊，家人們都有些意外。

大嫂表現得最開心，說家中人丁不旺，以期一個人讀書孤單，沉英來了正好可以做個伴。以期嚷嚷著既然小叔父收了沉英做弟弟，他豈不是也要沉英叔父？但沉英歲數比段以期還小幾歲，段以期自然是不干的，鬧了好一會兒終究是說定他可以直接沉英名字。

段靜元端詳沉英許久，便直言不諱地對自己三哥說道：“三哥，你這義弟有點土氣。”

頓了頓，便自信道：“你給我調教，不出一年我便他變南都貴公子。”

段胥擺擺手說道：“他以后還要跟我上戰場呢，你別把他搞得跟南都那幫紈绔似的。”

這話功收獲了段靜元一個白眼。

或許就是他這句“上戰場”引起了父親的注意，父親才急迫地與他談話，要他斷絕了上戰場的心思。

沉英的聲音喚回了段胥的回憶，他抬眼看去，沉英一溜小跑跑到他面前，仰著頭興地問：“三哥，你我。”

如今他這三哥得是越發練了，就跟他當初天小小姐姐似的。

段胥淡淡一笑，沉英的頭，說道：“一會兒同我去拜訪母親，喜歡安靜，你不要多說話就好。”

沉英點頭如搗蒜。

他于是牽著沉英穿過院中的長廊，來到一個種了一池白蓮清幽的佛堂之外，佛堂里約有誦經聲。段胥提了一口氣，走到佛堂前徑直推開門，里面的婦人不悅地回頭道：“是誰……”

見到是他來了，婦人怔了怔，從團上站起來道：“胥兒。”

婦人四十多歲的年紀，鬢角眼尾已經染了風霜，一樸素青烏木簪子，便是這樣簡樸的打扮也遮掩不住麗的容和骨子里優雅高貴的氣質。

這是大長公主的兒，當今圣上的表妹，金枝玉葉的大梁西河郡主。也是他父親的妻子，他的母親。

段胥明朗地笑起來，仿佛所有遠游歸家的孩子一般，親切地喚道：“娘，我回來了。聽說您非得誦完這本經才肯出來，旁人都不敢打擾，我思您心切便來看您了。”

婦人似乎有些不自在，低聲說道：“聽說你最早也是今日下午才到，所以我……你快坐罷。”

段胥應下，走到旁邊的椅子邊坐下，母親也離了那團香爐和佛像，隔了一張桌子坐在段胥旁邊。

的目落在沉英上，段胥便對母親說：“這是我在戰場上收的義弟薛沉英，他父母早亡，姐姐在戰場上立有大功，我他姐姐所托照顧他。沉英，來拜見母親。”

沉英規規矩矩地走過來，跪在地上叩拜道：“拜見段夫人。”

段夫人立刻俯扶住他，和悅地說道：“不必行此大禮，你來到段家亦是緣分。佛祖慈悲，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沉英眼睛有點，他悶悶地答應了然后站起來，心里覺得段夫人真是溫又慈祥，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段夫人便拿帕子了沉英的眼睛，轉眼看向段胥，發現段胥的目也才從給沉英淚的手上移回來，一與對視就又帶了笑意。

段夫人認真端詳著段胥，問道：“你這些日子在戰場上……可有傷？”

“有些小傷，大約是因為母親日日誦經祈福，終究是有驚無險，逢兇化吉。”

段夫人點點頭，的手還握著沉英的手，無意識地挲著，仿佛需要這個陌生的孩子幫忙緩解心中的張。無聲地過窗戶落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供奉的香發出裊裊白煙，一時間十分安靜。

段胥沉默片刻，便笑出聲來，他天真無邪道：“母親怎麼每次見我都這麼拘謹，靜元都要疑心我們之間有嫌隙了。”

段夫人怔了怔，有些慌地低下眼眸又抬起來，猶豫著說道：“我只是覺得，這些年一直沒能為你做些什麼，心中有愧。畢竟……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也沒能在你邊。”

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說那消失的七年。

“母親多想了，在這件事上我對您從無怨憤。”

“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怨憤，我心里才更加覺得不好，覺得無面對你。”段夫人長嘆一聲。想了一會兒，說道：“過幾日我要去城外金安寺祈福，你要不要與我同去？”

段胥輕描淡寫道：“母親知道我不喜歡這些地方，既然心不誠還是不要踏佛門凈地了。還是像往常一樣讓靜元陪您去罷，您也很喜歡陪在邊，不是麼？”

雖然自己的提議被段胥拒絕了，段夫人卻像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沒話找話道：“靜元這麼活潑的子，居然也能靜下心來禮佛，大約真是與佛祖有緣。”

段胥忍不住輕笑了幾聲，段夫人出不解的神。他便解釋道：“小妹哪里是與佛祖有緣，只是因為太喜歡您了，想得到您的目和陪伴。您一直在佛堂里待著，為了和您待在一起也就一直往佛堂跑，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能與您漸漸親近起來。”

段夫人有些赧然，段胥接著仿佛玩笑般說：“我小時候就是太別扭了，從來也不去佛堂，一直想著或許有一天您會從佛堂里走出來，來到我的邊。誰知還沒等到您，我就先走了。”

“胥兒……我……我只是……”

“母親拜佛自然是為了全家安康，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段胥并沒有等段夫人解釋，便已經善解人意地幫想好了托辭。段夫人怔了怔，了手里的佛珠，神更加黯然。

段胥牽著沉英從佛堂出來，轉了一個轉角之后便停下步子。沉英著他的手有些擔心地看著他，他的段胥哥哥臉上還有些大病初愈的疲態，神淡淡，穿著一玄青的衫，看起來沉靜又不可琢磨。

段胥突然轉過頭，了他的臉，笑道：“我小時候真希，能像剛剛給你淚一樣給我眼淚。不過仔細一想，我都沒有在面前哭過。再仔細想想，翻遍前生，自記事起竟不知有何時是最需要他們的。”

沉英有些迷，他搖了搖段胥的手說道：“他們對你不好嗎？你討厭他們嗎？”

段胥搖搖頭，他低頭著沉英，說道：“我不恨他們，其實我很理解他們，或許仍然他們。”

只是時至今日，再也不需要也不會指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