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府城之中一片忙,士兵打掃戰場,百姓收拾街道。段胥站在城外軍隊營帳之前,他仍然穿著鎧甲,不過臉上和上的跡已經干凈,孟晚則站在他的側。
段胥抬起雙手,雙手合十,五指叉擱在上,再分開,再叉。
雖然明白這是他思考時慣會有的習慣,不過有時候孟晚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試探著問道:“舜息,你在擔心韓校尉和賀小小嗎?”
剛剛傳來的消息,韓令秋去接賀小小來朔州的路上遭遇丹支襲擊,目前斷了聯系。
如今已經是第二日的早上,韓校尉和賀小小還沒有音訊。
段胥轉過眼來,原本放空的眼神凝聚起,他笑著搖搖頭。
“我不擔心賀小小。”
“那你是……”
“報!”探子飛奔而來,在段胥面前跪下,道:“稟報將軍,韓校尉和賀姑娘的馬車來了,半柱香便能到府城。”
段胥朝孟晚笑笑,道:“我說吧,不必擔心,派人去迎接罷。”
孟晚見到賀小小馬車時吃驚了片刻。這馬車是原本朔州富戶家中的,那富戶也是漢人,見大梁軍隊來十分欣喜,主獻出自家的馬車供驅使。
所以這馬車原本十分富麗堂皇,如今卻深一塊淺一塊染了不污,窗簾燒沒了半邊,馬車壁上還著兩支箭。韓令秋負了傷,左胳膊垂在一邊,汩汩地流下來。
可見曾經的戰況慘烈。
“韓校尉,你們沒事吧?”孟晚從馬上跳下來,走到韓校尉面前。
韓令秋搖搖頭,簡短道:“路上遇見丹支軍隊伏擊,了點小傷。”
“我們剛剛收到消息了,有多人?你們怎麼把他們擊退的?”孟晚焦急道。
“大概一百人……我們原本寡不敵眾。當時我們在山邊,突然從山上滾落藍鬼火……不燒樹木禽只燒人,敵人多有傷亡便退卻了。”
“那你們呢?”
“……說來也奇怪,那火都沒有燒在我們上。”
馬車里傳來長長的嘆息聲,里面傳來賀思慕的聲音:“那山上有許多墳墓,想來是先祖發怒了罷。”
這……大白天的鬧鬼?
孟晚不多看了那馬車幾眼,賀小小怎麼總是和鬧鬼的事兒攪到一塊?此刻不僅覺得賀小小居心叵測,還覺得大約不太吉利。
待馬車到了段胥跟前,賀思慕終于起門簾。韓校尉和士兵們都是一派灰頭土臉,卻完好無損,那張甜可人的臉上還帶著笑意,只是臉看起來有點蒼白。
不過的從容不迫并沒有持續太久。
在下馬車時腳下突然一,揮著胳膊踉踉蹌蹌幾步直接跌進了站在面前的,段胥的懷里。
這噗通一聲砸得結結實實,幸而段胥子穩,不然得給撲到地上去,一時間周圍一片寂靜。
孟晚臉青了。
段胥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繼而微微挑眉,與賀思慕拉開一點距離。
他抬起手放在的額頭說道:“小小姑娘,你生病了,你在發燒。”
頓了頓,他笑起來道:“你沒有覺到嗎?”
沒有覺到?
這小狐貍又開始試探了。
賀思慕眸微微閃爍,著段胥片刻,繼而委屈地抹眼睛,道:“我路上太害怕了,見了您才放松下來,現在確實覺不太舒服……”
說著說著頭一歪,索倒在了段胥懷里。
……這丫頭演得還像!孟晚咬牙。
其實賀思慕算是演戲,也不算演戲,因為這子確實不大好控制。最初以為是離開這子的時間有些長,待段胥言明時才意識到,這子是病了。
生病,可是附時一等一的頭疼事。
賀思慕蓋著被子靠在床上,這是朔州府城之中,漢人富商特地給收拾出的一間溫暖屋子,火爐里的火烘得旺旺的。大夫給診著脈,問道:“你最近可有覺困乏,四肢無力,小腹疼痛?”
“……”賀思慕笑得溫婉,說道:“好像有一點。”
“畏風畏寒,食不振?”
“有一點。”
“悶氣短……”
“有一點。”
賀思慕維持著不變的笑容,無論大夫問什麼,都是統一的回答——有一點。
這難不難是一回事,附其上的惡鬼難不難是另一回事。惡鬼連冷暖都覺不到,更別說疼痛,難,悶氣短這些過于高級的了。
按照賀思慕慣常的經驗,被附的人若是生病,多半還是得讓原主醒過來陳述病,不然小病也能折騰重癥。
幸而這回大夫是軍醫,不能說話的病患都見過不知多,見賀思慕回答得不著邊際便也不再追問,利落地舍棄了“聞問切”的“問”這一項,給開了藥。
賀思慕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給沉英講鬼故事,等著藥熬好。
門被敲響,輕快的三下。賀思慕頭也不抬地說道:“請進。”
原本被鬼故事嚇得小臉煞白的沉英喜出外,跳起來大喊將軍哥哥,賀思慕這才抬起頭來看過去。
段胥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站在房間中。他沒穿盔甲,著輕便的圓領袍,和對視的時候便明朗一笑。
“姑娘,喝藥了。”段胥坐在賀思慕床邊。
賀思慕讓沉英先出去,接過他手里的湯藥,他手指上的傷痕已經結痂,在白皙的皮上留下些深淺不一的痕跡。讓人不猜想他的服之下,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應該有許多傷痕。
這說不定也是一種有意的引導——以他的武功,在軍中殺個三進三出或許還能留有余裕,又有幾個人能傷他?
賀思慕在心里暗暗想著,面上卻出寵若驚的笑容,說道:“這種小事怎好勞煩將軍大人。”
“你是我軍中的風角占候,也是踏白的功臣,你生病了怎麼能算是小事。”
“這難不是踏白的慣例,夏郎將傷了,將軍也會親自端藥給他麼?”
“那倒是不會。我聽孟晚說你喜歡我,想來我送藥你會更歡喜。”
“你喜歡我”四個字一出,賀思慕一口湯藥噴了段胥滿臉。
黑的湯順著段胥廓分明的臉一滴滴向下流,像是從墨池里拎出的一塊水玉。
他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起來,仿佛詭計得逞的孩子似的。
賀思慕面對段胥這莫名的歡樂一時無言,只好掏出帕子,一邊扶著他的臉一邊拿帕子在他臉上不停地拭,里連聲道抱歉。段胥也不推辭,就任給他著臉上的藥,一雙明亮的眼睛含笑著。
賀思慕的手從段胥的下頜骨移到顴骨,稍微用了點力氣探他的骨骼,心想這小將軍的頭骨果然長得不錯。
段胥觀察到的目移向自己的臉側,微微仰起頭,悠悠一笑。
“原來如此,姑娘喜歡的不是我,是我的頭骨麼。姑娘莫不是喜歡收藏頭骨?”
這對話,都可以接上剛剛和沉英說的鬼故事了。
雖然說關于這只鬼的故事里,確實是很喜歡收藏頭骨,藏品上百的。
賀思慕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常年浪跡江湖故而有些怪癖罷了。哪里能比得上將軍你,十四歲就能從賊寇土匪手中逃,長途跋涉上百里去南都。”
段胥目微微閃爍,他笑道:“你調查我。”
“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讓。”
“如此,你有什麼結論呢?”
“你對我又有什麼結論呢?”
賀思慕捧著段胥的臉,褪去了那膽怯溫順的外殼,直截了當地凝視著他的雙眼,拉近他的臉龐。
在幾乎要耳鬢廝磨的距離,低聲說:“咱們是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破這層紙罷。”
停頓片刻,便松開捧著他臉頰的手,與他拉開距離。
剛剛分開不過兩尺之遙,段胥突然扶著賀思慕的肩膀,把再次拉近,他在耳邊道:“或許有千層紙,破了這一層,還有下一層呢,賀姑娘。”
他說完這句話便遠離,年笑得開朗,好像剛剛那些綿里藏針的試探都是假的似的。
“在我這里,姑娘便是失卻五的奇人異士,我雖不知姑娘所圖為何,但愿意相信你。姑娘既然幫了我,我便拜姑娘為上賓好生照拂,如此而已。”
賀思慕抱著胳膊,打量了一會兒段胥,道:“小將軍,你怎麼知道我這個奇人異士會一直幫你呢?說不定我扭頭就去幫丹支了。”
“哦?我觀察之下,他們的頭骨并不好看,想來不能像我這般你的眼。”
這小將軍真是伶牙俐齒。
“你如此篤定?”賀思慕問道。
“我并不篤定。”段胥偏過頭,笑著說:“只是生好賭,而且運氣不錯,總是能逢兇化吉贏了賭局。”
“你覺得你能賭贏?”
“不賭總是不會贏的。”
段胥右手拿著藥碗從容地站起來,左手背在后略一俯行禮,說再給盛一碗藥去,便轉離去。
賀思慕看著他的輕快步伐,喃喃道:“還真是張千層紙。”
人說君子如玉,他的氣質卻是比玉更明輕亮的東西,仿佛是水玉。
這大概是歸功于他含著一層芒的眼睛。
但實際他卻是寒潭千尺,深不見底。
這雙眼睛還真是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