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宿命前夜
公元前一二七五年 春。
在長達三年的停戰協議之後,赫梯的鐵蹄踏過了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重新獲得對敘利亞的絕對控制權,軍隊繼續向埃及邊境進。
四月末,拉西斯二世駕親征,率塞特、阿蒙、拉及普塔赫四大軍團從下埃及三角洲東部的嘉魯要塞出發,沿裡達尼河谷和奧倫特河谷揮師北上,路上間或遇到些微赫梯的抵抗,其餘均被強大的阿蒙、塞特以及拉軍團的軍事力量踩碎。
埃及乘勝追進,以名將布卡帶領的塞特軍團為先鋒,經過近一個月的行軍,進至卡迭石地區,於卡迭石以南約十五英哩的高地宿營。位於奧倫特河上游西岸的卡迭石,河水湍急,峭壁聳立,地勢險要,是聯結南北敘利亞的咽要道,也是赫梯軍隊的軍事重鎮和戰略要地。埃及軍隊的戰略是試圖首先攻克卡迭石,控制北進的咽,之後再向北推進,恢復對整個敘利亞的統治。
埃及此次行軍,頗有一舉擊潰赫梯的打算。拉西斯將禮塔赫、孟圖斯兩名得力助手分別留在上下埃及,穩定局勢,同時國不分晝夜地舉行祭祀活,意為志在必得。此次亦起用了屢立戰功的名將布卡、擅長防與陣形的喀圖與多莫。拉西斯自己扮演了戰略制定者的角,隨行的侍者從簡,只有一位蒙面的年。他從不開口,但法老卻似乎極為重他,不管什麼時候都將他帶在旁。
次日即將渡河。是夜,法老召開軍事會議,將渡河計劃分派給軍將布卡、喀圖與多莫。早前,曾經抓到過兩名赫梯俘虜,得知赫梯主力尚遠在卡迭石以北百里之外的哈爾帕,渡河時應無大礙。但是那兩個人看起來頗為可疑,拉西斯不由格外小心。渡河時軍隊將會被迫分為兩個部分,此時容易遭到敵方侵襲,四人談至深夜,制定了完備的支援計劃。
布卡、喀圖與多莫恭敬地拜禮,隨即退下。當夜又將是個不眠夜,次日渡河,還有很多事需要準備。拉西斯又展開圖紙,就著跳躍的火,再次細細察看著地形。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下了圖紙,沉一會兒,隨即了始終在門外候著的侍者進來,彷彿有事要吩咐,但是話剛要出口,卻又突兀地停止。隨從跪在地上,不敢說話,他沉了半晌,還是沒有出聲,只是徑自起,腳步匆忙地向外走去。
侍者看他去得急,以為是有了重要軍,不由幾分張地跟過去。他卻走到了軍中的偏帳,停下了腳步。侍者吃力地跟上來,輕聲問:「陛下,是否需要屬下通報您……」詢問被他揮手打斷,有些煩躁地斥退侍者及門口的衛兵。手想要掀起簾子進去,但是手了一半,卻又尷尬地停在了空氣裡。
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些不敢邁進那一步。好像邁進去,就會有什麼東西失去,然後就再也回不來了。躊躇間,門簾卻突然自己掀開,匆匆地向外走來,幾乎撞上了他。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就拉住了。若是平常,肯定會問要去哪裡吧。而到了這個時候,卻說不出話來。若是真的知道了,說不定就難以控制自己的緒,不如不聽。
艾薇抬起頭,視線相的那一刻,也怔了一下,隨即卻綻開了非常清澈的笑容,溫和的芒從蔚藍的眼中滿溢開來,充滿著令人不容置疑的平和。
「你來了,我正想去找你。」一邊說著,已經一邊拉著他的手一並往帳篷外面走,「今天還有點時間嗎?」
其實還有很多事要做,總是對明日的渡河有些不安,想要再確認一下軍備,再調配下陣形。但是問得自然,他也就隨著點了點頭。
見他答應了,又微笑了起來。許久沒有見過這樣放鬆而愉悅的神,他下意識地,角也勾起了溫和的弧度。說:「那真好,陪陪我吧。」
的手指很細,又帶著些冰冷,但是卻很用力地抓著他的手,好像生怕他會逃跑一般。不知什麼緣由,他只覺得可,於是便任由去抓。已經摘掉了黑的假髮,換上了平日喜歡的白短。金的頭髮在月下發出淡淡的芒,襯在幾近黑的深夜裡,宛若超越時空的虛幻。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說:「我們去逛逛吧。」然後回過頭,眼睛笑彎彎的形狀,「軍營裡不好有人,我們瞞著他們吧?」
眨眨眼,那放鬆的神讓他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明日什麼都不會發生,現在也不是在行軍。他們是一對普通的人,從很久以前就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卻十分甜,那些痛苦的過往都未曾存在,他們二人以後還將繼續如此平淡卻永遠地一起下去。
見他沒有反應,就稍稍用力拉扯了他一下,他下意識地回握,隨後就被拉著繞到軍營的後面。那邊火較暗,但依然有十分完備的巡邏機制。每次快要被人看到時,就將他推出來,自己則藏到他的後去,士兵見是法老,自然不會有所懷疑,連忙將視線垂下,行禮。直到走出軍營,竟然一直都沒有人發現艾薇。
「啊,還是法老的權力大。」調皮地呼了口氣,然後又很興地扯著他,指向不遠,「你看,那邊有個高地,我們上去吧?」他一怔,已經往前走了起來,裡還說著,「從那裡說不定可以看到更漂亮的星星。」莫名的開心,好像他們要爬上去的不是一塊在西奈半島隨可見的高地,而是一座麗壯秀的山岳,好像他們要看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夜空,而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特景觀。雀躍地走著,半拖半拽地將他拉上了高地。
春日,西奈半島的夜風還帶著幾分微微的寒意,他不由將向自己的懷裡攬了一攬,而卻出乎意料順從地投進了他的懷抱。從他的高度看,的臉顯得更加小,長長的睫擋住了的眼睛,而緻的下顯得更加袖珍,彷彿要看不見了一般。
「你看,那些連綿的營地的火好像浮在河上的花燈。」他不知道說什麼,已經自己說了下去,「我母親居住的地方,每年在特殊的節日,他們就做好多紙船,然後在上面放上蠟燭,讓那些船隨著河流漂走,然後就可以把思念帶給遠方的人。」眨了眨眼,抬起頭笑著說,「傳說,就連死去的人,那些說不定永遠都見不到的人,都可以到思念。」
垂下頭,然後沉默了好一會兒,那份沉默久到他以為不想再說話。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卻始終沒有開口詢問。他覺要說一件很重要的事,行軍這一路上的沉默,就是為了今天,將這件事告訴自己。
因此,他也保持了緘默。
終於,抬起了頭,水藍的眼睛裡映出了他的面孔。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彷彿要將他深深地刻進腦海裡。記不清已有多久,沒有這樣與自己對視,那一刻,他驟然覺得雖然這一個月,都靜默地跟在自己的隊伍裡,但實際上,他們已經分開很久了。
「過往的三年裡,我時常會做一些這樣的紙燈,我讓阿納緋帶到尼羅河畔,找個恬靜的支線,將它們放進去。紙船本就脆弱,尼羅河歷來湍急,那些花燈,不出多遠,就會沉到河底,於是我就相信,每沉下一盞,就說明我的心意傳達了一分。」長長歎氣,「我傻傻地等待著奇跡的發生,但現在我卻知道,我不過是在逃避。」抬起頭,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在逃避一個事實:人是不可能對抗未來的來臨。未來永遠只有一個,無論如何堅持、如何努力,都無法撼它的前進。命運宛若隆隆的戰車,永遠會堅決地駛向既定的方向。」
「你什麼意思。」他驟然扣住了的肩膀,「你怎麼又說這些我不明白的事,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再提這些,你就待在我側嗎?」強的聲音是為了掩飾心的不安,瘦小的被他牢牢地控制,的肩骨硌著他的手,從未比現在這般更加真實,而說的話,也含著十分真實的無奈、絕與認命。
那一刻,似乎二人之間,隔開了彌天的大霧。星星彷彿已經墜落,四周深藍的夜彌漫了上來,將他們地纏住。
「你知道我來自未來。我曾經天真地想過,或許我們可以小小地改變歷史,甚至篡改歷史,只要我們在一起,有多困難,我們總可以克服,不管有多不順心,我們總……」
「我們可以。」他輕輕地搖著,「是你自己總不相信,這天下沒有我做不到的事。你想要的事,我總是可以滿足你。」
蒼白地笑了一下,「你確實,曾經給過我那麼多好的東西,所以我才會一次次地、不餘力地回到你的邊,就算你不認得我、你刺傷我,我仍然忍不住想接近你。但是我發現——」出手,輕輕地他俊的臉龐。星下他略帶不安的面孔看起來如此虛幻,會不會一睜眼,才發現,自己已經和緹茜一樣,有些癲狂了,對話的人、的人,都僅僅是牆壁上的壁畫呢?可即便如此,也想告訴他。
「但是我發現,不管我做了什麼,就算是推遲了,或者是影響了事件發生的方式,歷史總會按照它的軌跡前進。我能看到它在前往我所知的未來。」抱住了他,「而在那個未來裡,你的邊,是沒有一個做『奈菲爾塔利』的外國人的。」
一直拼命地忍著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嚨裡已經有些異樣的生疼。有的時候不說出來,還可以欺騙自己,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想。而話一出口,就將這一切變了真的。
想想看吧,第一次穿越回來的時候,以為自己改變了歷史,但是因為莫名的,再次回到了埃及。原本可以得到幸福,但是卻必須以他的死亡來捍衛二人的。為了他的生存,放棄了那個時空,那個支線於是消逝,歷史回到了原來的軸線。
第二次回到過去,二人再次發生了集。他正在按照歷史的安排前進,迎娶了應該迎娶的王后、生下了應該生下的孩子。的回來,借用了存在於歷史腳本裡人的,自然地嵌了這個歷史。若按照計劃,就那樣被嫁去古實,那麼歷史就不會有毫改變。然而他在最後的時候向表達了不應存在的。可就在這時,他們之中又必須有一個人死亡。選擇了保護他,於是又在歷史中退場。歷史的軸線,依然沒有改變。
第三次,二人幾乎等於再次重新開始。原本決定不再與他產生集,卻在冥冥之中再次相會。一直竭力逃避,卻逃不過自己的。而他幾乎要為了,破壞歷史的進程,宛若螳臂擋車、飛蛾撲火。
但是知道,這一次清晰地知道,歷史必然會再次將這件事的存在抹殺。或者是的退場,或者是時空的消失。緹茜的存在輕描淡寫地就被抹去了,冬即使去到了未來,也只能順從歷史的發展,歷史的前進不可逆,亦不可違抗。
將自己的頭埋進他的膛,金的髮靜靜地繞過他的手臂,再垂落下去。
「我只有一個最後的辦法。」
輕輕地說,聲音幾乎微弱不可聞。他垂下頭去,將耳朵近。
「我必須在這個歷史中死去……」
似乎夢囈般說著,他則越聽越惱,說到後來,他索有些暴地打斷,正想反駁。可此時,卻突然聽到下面的軍營發生了。二人連忙向前走了幾步,卻發現軍營西側火一片。異樣的火舌向深藍的夜空中蔓延,辟辟啪啪的聲音裡夾雜著慌的兵械聲與埃及士兵的喊聲,「赫梯人的襲,赫梯人的襲!」
他眉頭皺了起來。雖然想過赫梯人隨時有可能襲,但他以為必然會是發生在明天渡河的時候,不想現在就遇到這種麻煩。他攬住艾薇,快步向營地返回,「我們現在必須回去,軍中無帥會擾軍心。」
「嗯」了一聲。
他就又說:「你好好待在我的邊,一步都不要離開。你那番胡言語,我要證明給你看,本不會立。我會將你留在我的邊。」
夜風吹在臉上,帶著沙的苦味。那句話好像是抹了蜂的葡萄,吃進口中,化開,甜進了心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帶著哽咽地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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