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城中街上熙熙攘攘，很是熱鬧，一墻之隔的七妖王府邸，此時卻寂靜無比，連蟲鳴都難聞一聲。

府下人多待在房，或靜坐椅上，或窩在床間，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

這是他們主子睡覺的時間，辰時初睡，巳時末醒來，在這期間，就是天塌了也不能去打擾他。上次新來不知事的下人，在門口摔了一覺，“哎呦哎呦”喚了兩聲，吵醒了聞人秦，下一瞬變院子里的花。

因此每到這個時段，眾人如臨大敵，絕不敢發出響。

但今兒有些奇怪，到了午時，聞人秦還沒從房走出，不似平常的準點準時。

大伙兒雖疑，卻無人敢去察看。

細雨綿綿，天昏暗。

聞人秦躺在床榻上，擰著眉，額頭冷汗悄然落。

他又被夢魘困住，恍然間，回到了昏暗的水牢，空氣中彌漫令人作嘔的腥味兒。

一只手著他右眼，驚嘆似的：“像你這般的混種，才是真正的天道寵兒，昨日在你心口劃下一刀，一晚上就痊愈了，今兒我再挖你一只眼，試試要費多時間長出來。”

重復了無數遍的噩夢，聞人秦早已沒了恐懼，只是每來一次，心底的暴戾會加重。

他心底冷嘲，以為會和往常一樣，跪伏在地，捂著一只空，流著淚的眼睛，品嘗完絕后，滿冷汗的醒來。

但這次被剜去右眼，左眼瞧見的，不是猙獰可怖的笑臉，而是拎著一只黑眼罩，在他面前輕輕晃的青年。

“戴上這個，右眼就不疼了，其他小朋友瞧見，還會覺得很帥。”

聞人秦愣了下，是小柒的記憶。

他看著眉眼彎笑的人，心中戾氣忽地散了些。

青年眸清亮，蹲給他戴上眼罩，近了，他還能聞著對方上飄出的氣息。

干凈，不染纖塵。

不僅迷人，還暗含另一個意思。

沒有誰過他，不然以妖族敏銳的知力，能嗅到摻雜在他上的其他氣息。

一片寂靜中，聞人秦豁然睜開雙眼，從榻上坐起，半膛流著熱汗。

他手將額發到腦后，出額頭下，刀刻斧鑿般的五，緩吐了口氣后，眼神晦暗不明。

半晌，他喚來手下，嗓音微啞道：“去卷云閣請人。”

***

被徐星辰拒絕同行后，沈流響獨自出了門，一路上，發現不妖修朝他來，臉上帶著忌憚之。

他停在路邊賣糖人的小攤，想買一個，攤主就莫名哆嗦起來，巍巍了個糖人中的巨無霸，遞給他，卻怎麼也不肯收靈石。

沈流響有些懵，干脆將靈石放在攤上，咬了口糖人，揚長而去。

待他走后，街上一群瑟瑟發抖的妖才恢復正常，竊竊私語。

“大妖！他上大妖氣息！”

“不會是哪個妖王的妖后吧。”

“猜猜，八個妖王任選其一，”

“為何是八個？”

“咱們城主的味兒，你會聞不出來麼？”

……

沈流響在街上轉了一圈，越發覺得不對勁，一些妖修連靠近都不敢。他了面，心頭納悶，干脆回卷云閣了，在門口，正好撞上七妖王的人。

“七王有請。”

沈流響眉梢一挑，舉著還有大半塊的糖人，去了妖王府。

聞人秦在一間雅致的亭榭里，慢條斯理地斟茶。

沈流響在走廊，就聞到一飄來的茶香，沁人心脾。

他掃了眼亭中的人，發現聞人秦比昨夜穿的正式，冠玉將長發束得一不茍，袍也好生穿著，不似昨夜敞懷。

了野氣，多了幾分正經。

他問：“我來何事？”

“品茶，”聞人秦倒好兩杯茶，抬眸看走近的青年。

眸微挑，四張的烏潤眸瞳閃著亮，角勾著一抹弧度，笑起來十分賞心悅目。

聞人秦心底霾淡了些，勾了下，正要將茶杯遞去，臉忽地一變。

他視線落在沈流響上，一寸一寸，細細打量，最終定格在墨發帶，“你昨日，束發的不是這個。”

沈流響咬了小塊糖人，隨口道：“不見了，今兒換了一個。”

聞人秦著茶杯的手指微，瞬間有了思量。

周玄瀾是故意的。

刻意讓沈流響帶他的東西，上沾染他的氣息，一來滿足自己心底那見不得的，二來暗地向其他妖宣示主權，耀武揚威。

聞人秦臉沉，直到沈流響投來疑目，才稍作收斂，將茶杯遞到他面前。

“天山雪茶，嘗嘗。”

沈流響聞著勾人茶香，興致接過杯子，打算品一口，誰知垂眸間，看到杯中并非茶葉，而是三只干癟癟的蟲，通雪白，漂浮在水中，漸漸漲起軀。

啪——！

茶盞摔碎在地。

聞人秦看見沈流響到驚嚇般，臉一白，扔掉茶盞連連后退數步，白皙如玉的手不住發抖。

他大步上前，想拉過沈流響的手察看，但被甩開了，“別。”

聞人秦錯愕一瞬，收了手：“抱歉。”

沈流響指節發，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逐漸冷靜過來。

“沒事，被燙了一下。”

聞人秦發現他上說沒事，臉上卻是驚魂未定，不由眉頭一皺，瞥向地面，視線掠過碎裂的茶杯，散著熱氣的茶水，最后在天山雪蟲上停了停。

他眼神微變，試探道：“我再給你沏一杯。”

“不，不必了，”沈流響繃著臉，往后退了步，離茶桌越來越遠，“若無要事，我就走了。”

他本想來打探一下卷軸，被蟲嚇了跳，什麼心思都沒了，聞人秦看著他，“你臉不太好，既然要回去，我送你一程。”

沈流響抿不言，只想趕離開，聞人秦跟在他后面，一路也沒吭聲，不知在思索什麼。

路過庭院時，一陣風吹過，路邊樹葉簌簌作響，幾片落葉從沈流響頭頂飄過。

聞人秦忽然住他，道：“別，你頭上掉了只蟲。”

沈流響形一僵，稍恢復了點的臉又白了，心道今日出門沒看黃歷。

霉，太霉了！

他盡量抑制住心恐懼，僵勾，強撐著說：“是麼，在頭上哪？”

他過于怕蟲的事，越人知道越好，否則，被人揪住弱點，與他對戰時扔來一堆蟲，他怕是要瞬間嚇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立在后方的聞人秦，聽到泛起輕的聲音，角漸漸勾了起來。

原來怕蟲。

“就在你發間，”

聞人秦臉上出意味深長的笑，靠近渾僵住的沈流響，微低下頭，湊在他耳邊道：“別，我給你拿下來。”

湊近了，青年白凈的耳兒，后頸細膩的，盡收眼底。

聞人秦眸微暗，抬手落在他發間，指尖在發帶一勾，細烏發傾瀉而下。

沈流響倏地回過頭，幾縷青拂過白皙臉頰，輕的烏睫底下，眸帶著幾分警惕，“你做什麼？”

解他發帶干嘛。

瞥了眼地面斷兩半的發帶，聞人秦攤開手，亮出一只死去的千足蟲，“力道不小心大了些，捻蟲時將發緞弄斷了。”

沈流響一瞧長滿腳的蟲，腦中便是轟的一下，他勉強忍住轉逃跑的念頭，道：“扔了吧。”

隨后他垂眸看向地上墨發帶，正要彎腰撿起，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死蟲被聞人秦不偏不倚，扔在了發帶上。

沈流響手一下了回來。

聞人秦不聲的笑了下，手掌芒一閃，出現一赤紅發緞，“抱歉，你先用這個綁發吧。”

“不必了。”

沈流響只想趕離開這四冒蟲的鬼地方。

聞人秦臉上憾，收回發緞。

沈流響朝大門走去，這時，余瞥見頂著紅發的小影飛快跑過，躲到一棵大樹后。

他腳步一頓。

小柒？

聞人秦臉微變，皺眉道：“阿木，回房間去。”

藏在樹后的小孩怯怯地喚了聲“舅舅”，發現對方臉上警告之意更甚后，趕跑了。

沈流響發現這小孩雖不是小柒，但看他的眼神，與小柒看其他妖的眼神一模一樣，充滿了恐懼。

心中微：“他是混種嗎？”

聞人秦沉默片刻：“是，所以我從不讓他出府玩。”

“你認識小柒麼。”

“……不認識。”

沈流響面古怪起來，聞人秦既然能包容混種在府中，便對其沒有那麼厭惡才對，既然如此，為何放任手下那般對待混種。

“你是城主，讓麒麟城的妖修不要阿木，就沒人敢，他有何不能出去的。”

聞人秦面復雜：“都是父王的意志，我無力改變。”

說罷，他見沈流響一臉不信的模樣，出無奈笑容，“跟我來，給你看樣東西。”

沈流響狐疑地跟著他，來到一個獨立于府邸的屋子，尚未進門，便聞到一雜的丹藥味兒。

聞人秦推開門，只見屋地板上，麻麻鋪滿了丹藥，大小相似，若不細看，本難以看出差別。

“你可知詭丹？”

沈流響微瞇起眼，點了點頭。

詭丹是可以改變妖族上妖氣的丹藥，但丹方失傳了幾百年，如今大陸再難尋一顆。

他訝然：“難道你一直在尋詭丹。”

聞人秦點頭：“若有了它，混種上的氣息便能與尋常妖一樣，旁人分辨不出是不是混種，如此，他們就可以正常生活在妖界了。”

沈流響心頭微震，難不真誤會他了。

聞人秦說著，兀自嘆息：“可惜，我廢了很大力氣，找來的詭丹卻都是半品，或是贗品。”

沈流響微瞇起眼，撿起一枚丹藥，在手中了下，聞了聞，“既然有半品，多找幾個丹藥師研究，寫下丹方，不就可以了。”

聞人秦：“世間頂級的丹藥師，我都拜訪過，多年唯一的收獲，便是一份殘缺的丹方。”

沈流響愕然，若真如此，確實費足了心。

聞人秦一邊觀他神，一邊繼續道：“若能找到詭丹，讓混種在妖界有立足之地，我不惜一切代價。”

沈流響微睜大了眼睛，“當真？”

聞人秦：“當真。”

沈流響：“那換吧，我幫你找到詭丹，你把卷軸給我。”

聞人秦怔愣一瞬，失笑：“可以。”

收了笑意后，他認真道：“若你真能找到詭丹，我便把卷軸給你。”

沈流響在帝宮時，丹藥師傳授過他一些東西，發現并不難后，他便失了興趣，如今既然能換卷軸，他不準備大海撈針尋詭丹，而是打算自己煉制出來。

他問：“能把殘缺的丹方借我一閱嗎？”

聞人秦臉上驚訝：“你會煉丹？”

沈流響勾：“小有天賦。”

聞人秦思忖片刻，離開了房間，過了會兒回來，遞給他一張赤手帕，“抄錄在上面了。”

沈流響覺得怪異，偌大府邸，難道連張紙都沒有麼，還要抄在手帕上。

他收下，掃了眼，打算放儲袋。

聞人秦見狀：“只給你一份，若是丟了，概不負責。”

沈流響作一頓，思來想去，將手帕放在了上里。

帶著，最為穩妥。

聞人秦微勾起。

離開七王府，沈流響一路琢磨如何將詭丹煉制出來，也沒注意到周邊妖修，各個目瞪口呆看著他，臉上半是不可置信，半是激興。

待他影走遠后，街上眾妖們轟得鬧騰起來。

“是城主的氣息！”

“這、這妖是誰，莫非是我們未來的妖后？”

“他先前從城主府出來了，上的味兒是城主的沒錯！”

“可他早上還帶著別的大妖氣息。”

“嘿嘿，他上城主的氣息比早上那大妖氣息濃郁多了，我瞧城主一定察覺到，所以吃味了，將人帶回府一番欺負。”

***

沈流響回到卷云閣，腦中繃的弦才漸漸松開，被蟲接連驚嚇兩次，過于刺激了。

回了房，便覺得筋疲力盡。

他了眉心，躺在榻上，沒一會兒睡了。

周玄瀾回卷云閣，已是午后，他推開房間，眼看見人榻上的師尊。

側臥在榻，面容致白皙，幾縷青散在纖長脖頸間，烏睫輕翹，睡恬靜安然。

他不由放輕腳步，角微勾地走了去。

忽地，鼻尖嗅到一別樣氣息。

周玄瀾臉倏然變了。

白日沈流響睡眠極淺，約察覺到有人靠近，微微睜開眼眸，發現看見是周玄瀾，又放心闔上了。

但閉眼沒一會兒，有發拂過他的臉頰。

起微末意。

沈流響愣了下，疑地睜開了眼，發現周玄瀾低頭，臉龐埋在了他頸肩。

溫熱吐息，頃刻噴灑而來。

沈流響一僵，下意識將人推開，不料抬手間，才發現雙腕被提前擒住，按在了榻上。

他一時掙不開，“你做什麼。”

周玄瀾并不回答，鼻尖沿著優纖長的頸線，徑自嗅了嗅。

越發灼熱的吐息，噴灑在白皙如玉的上。

映出一片人艷意。

須臾，他抬起了頭。

深沉如墨的眼眸盯著沈流響，嗓音幽冷。

“師尊上，為何有旁人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