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每年除夕, 都要在皇城里放焰火。恰放在太池的對岸，站在永樂殿二樓，恰好看得到全貌。

不過，永樂殿二樓要將最前頭的位置給帝王妃嬪留出來, 世家大臣們就需在后頭。

君懷瑯自就年年都來宮里看煙花。他時頑皮, 個頭又矮, 就不愿在人堆中。于是他便自己溜出去, 找其他的地方看。

就找到了太池西側的一棟角樓。

那角樓平日里是侍衛們站崗的地方, 到了年三十，宮中守衛調了一半去永樂殿，這棟角樓就空了下來。它方向與永樂殿相同, 面前又是一片浩瀚的大湖, 便沒什麼宮闕遮擋，恰能看見宮人們放的焰火。

君懷瑯時便自己來看，之后就帶上了君逍梧。再過了幾年，君逍梧去了玉門關，君令歡又長大了，他就帶著妹妹去看。

不過今日這兩人全都不在。

除夕宴進行了大半，眼看著就要到子時。君懷瑯提前離了席，就將薛晏帶了出去, 一路領到了他發現的那棟角樓上。

“就是這兒了。”那角樓有四層, 等登到了頂, 君懷瑯就已經有點兒了。他站在角樓的臺上，轉過頭對薛晏笑著說。“等到子時四刻, 太湖對岸就會放煙花，從這兒看去正好。”

宮中今日一片熱鬧，四都點起了燈, 四下里一片璀璨，將夜都照得明亮起來。太池四下都是活水，冬日可不結冰，波粼粼地，倒映著皇城的燈火。

君懷瑯站在那兒，外頭的燈正好能斑駁地照在他臉上。

薛晏站在他側后，微微垂著頭，就能看見他的側臉。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君懷瑯這會兒喝了些酒，話就多了些。他往欄桿上一靠，回過，兩只手肘搭在欄桿上。

“你們燕郡過年時會放焰火嗎？”他問道。

薛晏搖了搖頭。

焰火是沒有的，倒是有狼煙，有烽火，還有乍然升空、發出短暫的銳利亮的信號。

君懷瑯瞇著眼，有些慵懶地笑了起來。

“那正好了。”他笑著說道。“今天算是同我看了第一回 的煙花，也不枉我將這地方告訴你——這兒可是連六殿下都不知道的。”

倒也不是他不告訴薛允煥。每年到了除夕夜，薛允煥都伴在皇后邊，自然不會同他一樣，有機會從永樂殿跑出來。

君懷瑯自顧自地笑，自然不知道，他一笑，四下的燈火就都映照在了他的眼中。

就在這時，一道火驟然升天。

薛晏見慣了戰場上發出的信號彈，驟然看見火破空，他下意識地渾繃，條件反地擺出了備戰的狀態。

但跟著，他就被君懷瑯一把拽住了袖子。

“你看！”他聽到君懷瑯清朗的聲音，染上了幾分驚喜。

薛晏跟著他抬頭，就見那火在空中炸開，頓時一簇星火驟然炸開，火花四散，了一朵煙花。

跟著，接二連三的焰火破空而起，熠熠的火花，將他們面前的大片夜空都照亮了。

薛晏頓了頓，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看向了站在旁邊的君懷瑯。

焰火此起彼伏，在空中綻開了一大片明亮的花火，映照在了君懷瑯那雙清冷的濃黑眼睛里。

薛晏又抬頭，看向了天上的焰火。

一時間，周遭只剩下煙花炸開的聲音，以及花火墜落時燃燒起的細微噼啪聲。宮中放的煙花手筆大極了，那焰火一陣接著一陣，連著放了一刻鐘，都未曾停歇。

君懷瑯看了一會兒，不經意地側過了頭，就看見了薛晏的側臉。

璀璨的煙花映照在他的臉上，照出一片明明滅滅的。那一雙淺的眼，像是被焰火染上了溫度，看起來再不是前世的那般冷戾無。

薛晏像是覺到了他的目，側過頭來看他。那染上煙火的亮的眼睛，驟然看進了君懷瑯的眼中，熾熱又深邃，燙得他的心跳都快了兩拍。

君懷瑯像是忽然才發現薛晏容貌出眾一般，被他那雙過分好看的眼驟然撞了一下心口。

不過，這一下細微的悸，瞬間就被淹沒在了煙花接二連三炸開的聲音中，像水面開的漣漪，瞬間就消散不見了。

忽然，他看到薛晏了，說了一句話。

煙花的聲音太大，將他說話的聲音蓋了過去。君懷瑯拔高了聲音問道：“你說什麼？”

接著，他就見薛晏的臉在自己面前放大了。

焰火給他打上了一層明明滅滅的，君懷瑯覺到薛晏錯開了自己的正臉，停在了自己耳畔，溫熱的吐息攜著他平穩的聲線，落在了自己耳際。

“新年快樂。”他說。“歲歲平安。”

——

君懷瑯的耳一麻，像是被過了一通細微的電流。

他愣愣地側過頭，看向薛晏。

就在這時，薛晏目一沉，站直了。

“有人。”他說道。

一夜風輕飄飄地吹來，帶著凜冬的冷意，將君懷瑯方才短暫的一陣麻，輕而易舉地帶走了。

他回過神來：“嗯？什麼人？”

“有人上來了。”薛晏說著，警覺地往后看去。

君懷瑯心里有些驚訝，是誰尋來了嗎？這會兒焰火還沒停，大家都在看呢，怎麼會有人到這里來找自己？

他有些詫異地回過頭去。恰在這時，焰火暫時停了。

他看到一個小宮氣吁吁地爬上來，跑到他面前，福道：“世子殿下，奴婢總算是找到您了！”

君懷瑯問道：“什麼事？”

小宮道：“回殿下，是國公夫人讓奴婢來尋您的。君小姐方才見您不在，便急著要找呢，國公爺也說有話要跟您談。奴婢剛在永樂殿尋不到，看這邊樓上有兩個人，就想是殿下在這兒。”

君懷瑯聞言，回頭看向薛晏。

他原想著上薛晏一起，可他父親有話同他說，就不適合再薛晏同去了。

就在這時，那歇過一陣的煙花又開始放了。漫天夜幕，頓時又染上了炸開的花火。

也將那小宮在暗的面容照亮了一瞬。

君懷瑯便回過頭對薛晏道：“那我先回去一趟，五殿下，等您看完了煙花，原路回去便可。”

薛晏頓了頓，看了那宮一眼，點頭道：“好。”

君懷瑯有些抱歉地說了句失陪，轉跟著宮下了樓。

他們來的這個地方偏僻，底下燈火也稀薄。待出了角樓，看了半天焰火的君懷瑯就覺眼前一暗，有些適應不了這昏暗的亮。

而前頭引路的宮腳步卻快，遙遙地走在他前頭，讓君懷瑯不得不走快了追上。

“這位姐姐，我父親可有說，找我是要談什麼事？”君懷瑯問道。

那宮腳步頓了頓，低頭說道：“奴婢也不知，殿下等見到了國公爺，再問問吧。”

君懷瑯點了點頭。

從他們這兒回永樂殿，距離不算短，故而君懷瑯要提前帶著薛晏出來。

不過這條路他走得很悉了。他跟在宮后走了一陣，到了個岔路口，他卻見那宮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這位姐姐，你走錯了吧？”君懷瑯連忙喊住了。“那邊遠一些。”

那宮停下腳步，轉回來，卻并不往回走。

“殿下，方才那條路走不了了。”說。“奴婢剛路過，見兩個太監將抬回宮去的竹弄撒了，還險些走了火，此時一地硝藥，正在收拾呢。”

君懷瑯正遲疑著，就聽那宮催促道：“殿下，可莫讓國公爺等急了。”

君懷瑯又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教一催，只好加快了腳步，跟著這宮往前走了。

這條路是挨著太池的。長安冬日雖冷，但太池是活水，只有面上結了一層極薄的浮冰，走在池邊，能覺到水中的寒意往上涌。

寒氣過君懷瑯的披風，直往他侵，讓他覺得脊骨有些發冷，心下莫名有點沒底。

他總覺得不大對勁。

他不由得在心下默默復盤了一遍，方才這個宮說的那些話。可想來想去，卻也沒什麼錯。

“你是哪個宮里的宮？”君懷瑯便問道。“不是姑母那里的吧，我看你面生得很。”

那宮像是沒聽見。

君懷瑯便跟了兩步上去，又問了一遍。

那宮這才說：“回世子殿下，奴婢是在永樂殿伺候的。”

君懷瑯應了一聲。

但跟著，他就回味到，這宮的語氣中，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張和慌。

“永樂殿伺候的？”君懷瑯皺眉，停下了腳步。“永樂殿平日里伺候的，都是管掃灑的宮人，你如何能替國公傳話？究竟是哪個宮里的，不要誆騙我。”

那宮回過，遙遙看了他一眼。

此一片黑暗，君懷瑯看不清面上的表。他心下莫名有些慌，后退了一步。

他總覺得這宮不大對勁，但總說不上哪里不對。只是太巧了些，怎麼尋得到那麼遠的樓閣找到自己，又為何唯獨一人來，原本走的那條路，恰好又走不得了？

況且，令歡向來乖巧，平日里鮮會因著片刻見不到自己，便開始胡鬧。

“你先回去吧。”君懷瑯又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怕五殿下尋不到路，我回去等他一同走。”

那宮卻沒有言語，悄無聲息地沖上前來。

“世子殿下，您不要怪奴婢。”他聽到那宮說道。

跟著，君懷瑯的手腕就落進了的手中。那力道之大，一看便是武功高強之人，肯定不是尋常宮。

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君懷瑯只覺足下一空，跟著，就被摔進了太池冰涼的池水里。

他不會鳧水，尚來不及掙扎呼救，刺骨的冷水，頓時就將他渾的神經都凍得麻木，把他吞噬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