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里回來, 崔燮就一頭扎進中庫。
修會典的資料上回修實錄他都已經看得差不多了,記在腦海里, 寫起來十分方便。他混在徐大學士手下,一天慢悠悠地寫個三五百字差, 剩下的工夫都花在了史料上。
歷代外國貢的史料, 外國文學、科學流的史料, 外國人千里迢迢到中國讀書做的史料……更要的, 歷代傳中國的糧食、禽畜、瓜果蔬菜史料。
之前在文華殿勸皇上下詔舶來的才子、書籍和良種雖是一時沖,事后想起來,他也不后悔。
這就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事,再有多人彈劾他, 該干的也得干。別人或許畏懼言彈劾、不敢做事,他怕什麼?他背靠閣老和國丈兩家, 還結了宮里的高太監, 對象也當了錦衛都僉事,當不忠臣就當劉棉花第二唄。
一時之名,怎麼比得上改變幾百年后淋淋的歷史重要!
他這一忙就連軸轉了起來,晚上恨不能天黑了才回家, 到家里還要跟謝瑛討論如何讓中國在這大航海時代里趁勢崛起, 從兒上斷了日后的屈辱歷史。謝瑛不知從哪位世侯還是太監家里學來了些從前三保太監下西洋的經驗,跟他如數家珍地說著寶船船隊曾到過的國家, 見過的風。
他帶著點希冀說:“下西洋則太遠,恐怕我沒這個機會,也不舍得去那麼久。要是能令我去日本國做個先遣就好了, 哪怕只能記錄風向、洋流,等待后人拿著我記下的東西征伐彼國也好。”
日本海上風浪大,崔燮怕他出事,可也相當能會他那顆想東征的心——他自己也一樣想去。左思右想了半天,也只能說:“你要去,我也得去,謝鎮出海,豈能沒有崔翰林做通譯呢?”
反正他盤里還有幾個古代日本、戰國日本的文件夾,再去四夷館請個私教來,努力學學未必學不出來吧?
謝瑛從沒想過要崔燮出海的風險和辛苦,但見崔燮這麼舍不得他,便抱著這個大寶貝兒哄道:“那就等咱們平定了倭國,他們國主納表請降時,再請崔翰林過海送上國書,代天子責問他們可好?”
不好。不如兩人一道乘船出海,參與這場征伐的好。
崔燮把臉埋在他懷里,重重咬了一口,悶聲道:“我看還是連環畫里畫得最好,崔翰林怎麼能跟謝鎮分開呢?”
謝瑛猝然一痛,險些條件反地推開他,手了,心里又反應過來,忙把推改按,抱得更了幾分,嘆道:“罷了罷了,到那時候再說吧。你現在要跟我分開我可舍不得了。”
如此日夜勞國事,崔燮忙得兩腳不沾地,連王守仁找來的新出才子都沒時間見。最后還是李大佬親自把他從中庫里拉出來,鄭重地問他:“你那天在文華殿都跟圣上說什麼了?”
那天他勸天子求賢、求異域之后,弘治天子琢磨了幾天,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這一天午朝時就跟三位閣老說了此事。
大明從永樂年間就海,正統以后連朝廷都不再派船隊出海了,朝中也沒人敢提海事。三人一聽這建議就覺著是有沿海富戶利益相關者在其中手,追問是何人所言,結果天子吐出來那個名字,是重重地在李閣老頭上砸了一下。
怎麼是他的弟子?
怎麼是他那個出遷安,家里跟東南沿海八竿子扯不上關系的弟子?
好像……他跟海也有點關系。他這些日子不是正醉心錦衛平倭的連環畫?還說日本國對大明不敬,要找人測量水文氣象,尋個能攻伐其國的時機……
這召的才、要的書,細想來真像是與平倭有關的。這癡兒不會畫連環畫了迷,要攛掇著皇上建船隊、建海軍,一步步弄到要攻打日本國吧!
李閣老心思復雜地想著弟子,徐浦、劉健二人也神莫測地盯著他。
當初他為了弟子請托,在翰林院找人畫《王窈娘琵琶記》時,徐劉二人都還是侍讀、侍講學士,當然也知道他是怎麼拉人的。
這兩人端方嚴肅,沒加寫手隊伍,可幾年來都是親眼看著《錦衛》在翰林院里星火燎原,聽著兼職作者們從單純寫錦衛辦過的案子到殺伐心大起,討論用什麼樣的船隊能突破海上風浪,平日本國……
崔燮請皇上下詔求海外人才,真不是為了平倭做準備?
他有這念頭,真不是老師教的?
兩位閣老在小朝后就把李東住,問他到底有沒有出海伐倭之意。
李老師委屈。
李老師可沒想過提兵百萬平倭國,崔燮跟他講自己的理想時,他還勸崔燮別著急,等當了首輔再說呢。進諫之事都是這弟子自做主張干出來的,能怪誰呢?
當然還是得怪老師。
大明的師生份猶如父子,弟子在外頭干出什麼事來,老師都得擔幾分責任。
李老師擔心崔燮一時沖,鉆了滅日本國的牛角尖,便親自來找他,問他究竟是不是在為征倭做準備。
崔燮詫異地“啊?”了一聲。
他是在為大明全球化,趕上第一次工業革命做準備,有征倭什麼事啊!難道是天子跟閣商量時傳錯話了,引起什麼誤會了?
他連忙解釋道:“老師誤會了!弟子怎敢對恩師奉違,私下勸天子出兵伐日本?那天是因陛下召我問那些耕作新法,還拿了大豆花來觀看,問我如何才能格得天理。我便對以細觀萬、增廣見識兩法。唯有求異域良種一條,是陛下不曾問到,我見陛下用心農事,想令大明百姓都得溫飽,自己加上的。”
李老師冷哼了一聲:“你什麼時候格得天理的,怎麼不見你寫了文章來?你跟我說句實話,你要召的是不是懂海戰的人才、造海船的書籍?你那所謂的異域良種,真個不是托名良種,實則要人弄來俵、倭刀、金銀礦藏?”
真不是。他那時候沒想起這麼多來,還是李老師想得周到。
崔燮也不敢夸老師,怕把老師夸急了,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這些天看的資料講了講。有佛都進中國帶來的天竺歷法,有元朝所用的目人帶來的諸般算法,有自漢以來擔任中國職的諸夷人名單,有異域進口的食。
數學知識李老師還不大上心,但崔燮把西瓜、黃瓜、茄子、扁豆、芋艿、蘿卜、蒜、菠棱菜這些他吃的東西往紙上一列,他頓時就明白了崔燮想引進外國良種的用意。
這麼多好吃的都是從異域引種來的,想來諸國還有更多糧食蔬果,甚至有產量極高,可以度荒救時之。若能尋得良種,在百姓中推行開來……也不是壞事。
崔燮誠懇地說:“弟子這法子既不需造船出海,更不涉開海的大事,既于國有利無害,弟子就要上疏。”
他一邊寫著滅蝗疏,一邊寫著請詔才、求書、尋良種的奏章。因上回前奏對,讓他知道了弘治天子看干貨、看圖片,他就沒刻意刪掉數據,就是要留著這些明晃晃的優勢讓人看清。
李學士在閣中看見弟子的奏章,便拿出來給徐劉二學士看了看,說道:“這也是有心為國的文章,兩位學士仔細看一看。”
兩位學士認真讀了一遍,見其中并無違大明祖制、浪費國庫帑之言,只有一片窮究天理、救護百姓之心,也都放下心來,提筆批藍。
閣沒再阻攔,天子便依著本心照準了。
崔和衷離京五年,一朝回來,就勸說天子下詔求外邦俊秀人、學問書籍,頓時在京中掀起了一場熱議——
中國這麼多才俊,進士取中了都不一定能排上,新進士只有三分之一在京候選,剩下的三分之二都得回鄉依親,要外國人來做什麼?理學才是正宗學問,天子每日聽理學大師講課就夠了,何必求諸異域書籍?
無奈天子下詔時是用帑懸賞,戶部、都察院都不出來反對,下頭這些小、書生們的議論更沒用。但也有那麼幾名新朝的進士格外幸運,能有機會親眼見著、親自勸說上這道奏疏,令天子舍國才士典籍而求諸外國的人。
詔旨下了不過十天,李夢、邊貢、王九思三人便都收到翰林侍講崔燮的帖子,與王守仁共赴崔府之約。
這幾位都是意氣風發的年輕進士。邊貢最年,才二十二;王守仁與李夢差不多,正是二十六七歲;年紀最大的則是王九思,已是而立之年。明朝男子在年輕時多不蓄須,到三十歲之后才蓄起,這幾個人中除了王九思留了短短的髭須,還都是不顯年紀的白面書生。
如此年俊秀,才氣卓絕,自然也就有足夠的本錢傲視群儕。
然而這些驕傲在崔燮面前都要打個折扣。
因為崔燮中的是狀元,還是會試、殿試連中兩元,論起科考績來,除了王守仁這位弘治六年狀元,都得在他面前俯首。而且這位崔狀元是化二十三年中試,雖然年才二十九歲,還不及王九思大,朝時間比他們早六到九年,算是個甚有資歷的前輩了。
不只如此,這位前輩還生得溫文韶秀,恂恂儒雅,風度儀容都比他們還強此。
盡管這三位年輕的員、庶吉士是抱著幾分詰難的心思來的,見到主人之后,還是將心氣兒放平了幾分。
崔燮待他們的態度也是一樣溫和得人舒服,請他們到廳里坐定,人端上茶點來。
雖然他在家里請客,用的也還是那麼幾個家人,吃食都人從外頭現訂現買,也省了做的麻煩。
茶就是清茶鋪子的茉莉花茶,點心也是那些鋪子賣的米糕、蒸雙皮、果仁餡點。李夢吃了一口便覺親切,問道:“這茶水點心的味道和戶部門外清茶鋪子的一樣,不想大人也吃這些?”
崔燮笑道:“家里人,做著吃更麻煩,街口正鄰著這麼個鋪子,就人從那兒買了,諸位賢弟不要介意。”
四個人雖分落在太常寺、戶部、翰林院三衙門,門口倒都有個小小的清茶鋪子。這些茶點價廉,都是他們平常吃慣了的,沒什麼可挑剔,反倒覺著崔燮這樣廉潔,是他們清流該有的態度。
但他為何要勸圣上親近外邦小國的人與學說?
李夢忍不住問:“我等聽說,近日朝廷明發詔紙征求海外俊才、經籍,乃是崔大人上本勸了圣上?”
嗯,嗯?這幾位不是來寫漫畫腳本的嗎?
崔燮不由得看了王守仁一眼。王守仁回他一點,充滿信任地朝他點了點頭。
雖然現在他們還不是為了寫畫本來的,但只要在崔燮面前坐一陣子,王圣人相信,就是鐵石人也能他說得回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