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十二年, 這樁無人知曉的父殺子案終于徹底了結, 他以后也可以安心做自己了。
崔燮將手在被面上抹了抹,從袖中取出香包按在鼻端, 聞了幾下, 淚水便滾滾而出。他將香包系到腰間, 起悲痛地喊道:“衡哥、和哥來,通知祖母……再派人到各家送訃報……咱們老爺故去了……”
崔老爺從那天夜里中了丹毒, 竟又熬了十余天的工夫, 家里裝裹、棺材早都已備齊了,家人聞訊就上來裝裹。崔燮轉離開, 去書房取了早就備下的折子, 命人遞往通政司乞丁艱。
弘治天子接到折子, 不覺大為吃驚:“崔先生不是最擅長養生,他父親怎麼這個年紀便去了?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朕還擬他兼個東宮屬,怎麼就要丁憂了!”
高公公父子都跟崔燮相好多年, 崔家的事, 除了崔燮跟謝瑛往金丹里添東西他不知道, 別的都和自己家事一樣清楚,當即答道:“崔侍講的老父當初因貪賄落錦衛詔獄,后來司斷明,罰的他去榆林輸米。他一個讀書人,哪經得住這麼來來往往奔波?當時生了重病,就信了一個不知哪來的道士, 養著他在家燒丹煉藥,一吃就吃了兩年,這回怕是吃出的禍事……”
先帝憲宗就是信妖道、服仙丹,因中了丹毒,腹泄不止而亡的。如今崔家這位老父竟也是因服丹故,天子不只同,還有幾分同,嘆道:“又是這些妖道煉丹害人。崔先生自己就善養生,他父親怎地不信他,偏信了道士!”
覃公公適時夸了一把皇上:“崔大人的養生法雖有驗效,可養生時得先食素鍛,非有大毅力者安能堅持得住?陛下是天下明主,不耽溺于食安逸,可崔榷就是個尋常老人,哪能得住這樣清苦的日子?又要長生又要安樂,也難怪他道士騙了,連他老母和那麼多兒子都勸不轉。“
天子嘆了一陣,可惜崔燮這職太低,夠不著奪的底線,只能賜些綢緞布帛,給勘合路引,許他回鄉守制。
崔燮要回鄉,兩位國舅不好再住在老師家,便收拾東西回國丈府。祝舉人也要告辭,卻兩位國舅比老師還強勢地搶回家,讓他近距離驗年錦衛的真實生活,方便他取材寫稿。
這倆熊孩子真不能沒人看著啊!
張家兄弟帶著祝允明上門吊唁時,崔燮才知道這倆熊孩子干出的事,忙替他們跟祝大手道歉,請他看在自己的份兒上原諒弟子一回。
祝允明大度地說:“侍生答應了給崔大人寫《年錦衛》,不管如何,都得把文章寫定了再離去。大人府上如今正居喪,學生也不能再若無其事地留宿,國舅們此時相邀,倒省得學生另覓居住了。”
見他說的真心,不像含怨的樣子,崔燮才略松了口氣,道:“你若覺著住他們家不方便,就還回侍講府吧。我已將那邊托付給了謝大人家看顧,張家兄弟無事時也要去跟謝兄學武,你們要探討寫書的事也方便。你住的院子又與花園不相接,清清靜靜的,若有朋友也可到家里小聚,比住外頭方便。”
說著冷冷掃了張家兄弟一眼:“別以為祝舉人替你們說話,為師就不問你們搶人的事了。”
兩位國舅后頸的寒直豎起來。
崔先生要折騰弟子,那花樣兒可是日日翻新,想避也避不了。哪怕他過不久就得扶棺回鄉,在京里不也得停個三七五七的?這些日子就足夠把他們倆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了!
然而他們老師當喪父之痛,竟比平常溫了許多,沒狠罰他們,只說:“我從前抄記了些洪武、永樂朝平海寇的記錄,還有日本國遣來國子監就讀的監生們的文章,都在我侍講府書房里。如今應當是謝鎮遣人收著,你們就問他要書來抄一遍,原稿還給我留下。祝舉人寫《年錦衛》時或能遇著,他目力不佳,你們替他念幾遍,到他用不著為止。”
這!這都是他們將來當大將、滅倭國時用的著的東西!這還算什麼懲罰啊!
老師果然是傷心過度,都不用心罰學生了!
張鶴齡兄弟又傷又地有點兒高興,忙不迭地應下來。
祝枝山也悄悄松了口氣——住崔燮家里,那是翰林惜才子,教導提攜他,住在國丈家算怎麼回事?雖說這兩位國舅名聲還好,可再好也是外戚,他這個文人久居國舅府,人誤會了甘為外戚做清客,名聲可不大妙。
他誠心謝過崔燮,道:“侍生必定為大人寫好新書再走。”
崔燮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我倒不是為了要你寫書強留你。就是你那眼鏡,王造匠他們正琢磨著,如今已做了一副單手拿的雙片眼鏡,你可以舉著它看書,自己調節遠近。只是驗不準你那眼睛配多薄的片子合適,暫時還不能做花鏡那樣架在鼻梁上式的。”
祝枝山近視多年,手里的鏡片也是放大鏡,還沒會過雙眼一塊兒看見清晰世界的覺,能有個手持的近視鏡已經心滿意足了,拱手謝道:“允明能重新看清世間,皆托賴大人厚意,何敢得寸進尺?”
崔燮溫聲道:“這有什麼,眼疾在咱們讀書人中也是常見的病了,其困苦的不只你一人,我做這眼鏡也不只為你一人,而是想試出讓更多人能清書本的鏡片。只可惜水晶石太貴,其實用無明的玻璃片也可做出這效果,但燒制玻璃也不容易……”
也不知以后是跟別的穿越者一樣燒玻璃容易,還是索推開海,從外國買玻璃容易。
他憂國憂民,憂得都無心守靈了,送走了兩位國舅和祝舉人后便來崔啟,讓他時常組織居安齋見有的幾名畫師開會,靈互相撞,研究出最合適的布局再畫。
他終究是個翰林,當不了職業漫畫家,這個書坊得做出版社模式,不能是個指著他主筆的漫畫工作室。
崔啟紅著眼圈應道:“是我們做得不到,大爺傷痛中還得想著書齋的事。往后我跟計掌柜必當盡心盡力,把錦衛好生畫下去,不大爺心我們。”
崔燮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囑咐:“你們自己揣著多畫幾套畫圖片,不要養生的,最好要能講出個故事來。用薄紙一張拓著一張畫,作神變化不求太微,自己先試試手。小計掌柜那邊也你們聯絡,有事仍可往老宅寫信,我是在家守孝,又不是什麼都不能干了。”
就是停靈期間,他該干的事也沒干。
錦衛正畫到十四千戶出海,海圖和海船都得由他設計。崔燮白天在外頭接待吊孝的親友,晚上還要熬夜看現代片,從各種辦公室的墻面上找到世界地圖、某國地圖、海船模型……凡舉能用的都描畫下來。
這麼一天天熬夜看片畫圖,熬得他面無華,眼圈青黑,滿眼都是,比兩位父子深的弟弟看著還像孝子。來吊唁的親朋們見著他都不敢多說什麼,都苦勸他不要哀毀過度,以免崔老爺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崔燮白天困得打不起神來,不用裝就是一副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模樣,晚上則守在靈堂前看片,刷足了孝子形象。直至守足七七,家里幾買賣都待好,東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才足足實實地睡了幾天,準備扶棺回鄉。
張國丈、李東等人直送他們到城外,還有些素不相識的年書生也到城門,想看看他這位給天下才子編出教輔書的名士是何等風采。及至看到他素麻帶,不事修飾便俊秀超然的模樣,見到他揮筆錄下親友們送別詩時灑的舉止,眾人都不嘆盛名之下無虛士。
如此年、如此俊秀、如此風采,不愧是以五元天下,以侍講份便躋日講的名儒!
只是可惜他悲傷過重,不大說話,臨行時也沒慷慨賦詩一首。
眾學子滿足中微帶憾,跟著來送別崔燮的親友一道散去,出城之后的路,就要崔家一家人獨走了。
直到城外五里亭下,一輛馬車忽然闖進了他們的視線。車里的人掀開簾子,出一張崔家上下都悉到極至的臉龐。
崔家車夫立刻拉停了車,回頭道:“大爺,謝大人來送咱們了。”
崔燮從車窗中探出頭,看著謝瑛微帶戚容的臉龐,眼中有驚喜的笑意一閃而過,很快又被他自己斂住,只余下分別的不舍與悵然。
他從車里跳下來,拱手道:“謝兄特來相送,崔燮激不盡。這回我怕是要有兩年回不來,侍講府和兩位國舅就都給謝兄了,待我丁憂期滿,再回來相謝。”
謝瑛道:“不用口口聲聲道謝,你我二人同骨,兩家宅子更只一墻之隔,我替你照應家里豈不是應當的?我從你家收拾了些你可能有用的東西,還有些是我的心意,都在車里,你過來看看。”
崔燮不和他客氣,點了點頭,便上了他的車,看見了車上堆的幾個箱子。其中有他從中庫抄來的海圖資料、謝瑛弄來的火書,有皇上賜的裳、綢緞,剩下的都是謝瑛給他贈別的禮。
謝瑛著箱子里的金銀,低聲道:“你在家鄉結廬守孝,我就是送你綢緞、玩,你也不能擺出來用。我想了想,索還是送金銀,你平常買東西用我的銀子,也就像我還在你邊一樣。不過前些日子兵荒馬的,也沒怎麼親近你,臨別之際,你也給我留個表記吧……”
崔燮在腰間掏了掏,只帶了塊普通玉佩,也當不得什麼信,還不如從前送的畫像呢。他把玉佩塞回去,嘆道:“這些日子忙著崔老爺的事,倒耽擱了咱們自己的。這麼著,瑛哥,你過年時人來我家一趟,我送你件可心的東西。至于臨別紀念麼……”
他臉上漸漸綻開一個笑容,抬手按上謝瑛的后頸,用力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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