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閣老這般年紀, 竟還要投廣場舞事業, 健報國,實在令人佩。崔燮看著他這不伏老的勁兒, 忽然想起自家祖母也是夕紅的年紀, 兩個弟弟又正在沖刺歲試, 力消耗大,也該多運運, 便定了一座八段錦畫柜, 人送回遷安老家。
造福完了親生的家人,他又想起了他老師的岳父——給居安齋大開方便之門, 幫著他們建起南京分店的國公朱儀。
國公跟劉首輔差不多年紀輩份, 崔燮送他的也是首輔同款養生畫, 隨附的信中執足了晚輩禮,只說是代老師、師母為老國公調養。
朱國公激得把屬下、故都請來,畫箱子高高地擺在堂上,管事拉繩子轉出畫來, 人都看看自己的婿何等孝順, 教養學生都不忘弟子孝順他們。
幾位與他相好的侯、伯、都督瞇著眼湊上去看, 有的贊賞這箱子,有的則笑話他偌大年紀還這年輕人的東西。卻有一位守備太監楊太監見多識廣,羨慕地說:“咱家收著宮里的信,說這岳孤養生論是皇爺贊過的,五軍都督府都收著這樣的箱子,將士們學練哩。聽說是京里匠人都能做這箱子, 從居安齋買了畫片子擱上就能轉,可惜什麼東西傳到咱們南京就慢了。今日不是托老國公的福,咱家還難得一見這箱子呢。”
也有一位與京中親友來往切的老將山伯附和著說:“可不是,京里有的東西,咱們這兒總得拖多日子才有。就那居安齋,在京里做了多年,還不是去年才教國公引到咱們南京的?雖是開了鋪子,錦衛新書也還慢京里一兩個月呢!”
也有嘆息錦衛大雜劇的:“分明是十五場的南戲格局,卻偏偏是北詞北曲,尋不到好班子唱!聽說京里有個錦百戶高某,先前伺候過化爺的,排的一手好戲,人都能飛天下海,活神仙似的!”
本來南京才是繁華風月地,這幾年什麼彩圖書,什麼窄、新戲都從北京運來,連狀元都出在了北直隸,好像大明文風文運要北移似的!
朱儀挑眉一笑:“移到北京就移到北京,反正我那徒孫兒從京里寄過來的及時,南京還是我第一個收著。你們要看這畫,只管來我家,帶著兒孫們都來,我可不是那小氣的人!”
就是國公再不小氣,他們能天天帶著兒孫往國公府跑嗎?聽說人家北京有的是會做箱子的木匠,錦衛、太子軍、五軍都督府……甚至大街小巷都有畫供百姓們學練養生功!
南北兩京并列,南京還是大明立國之地,憑什麼就不如北京!
就該在軍里普及畫箱,將訓的拳腳刀槍練法都做這會的小人,一營里發幾個箱子,軍士們跟著學。那學得好的跟著快的打,學不好的自己看畫片一張一張擺姿勢,這不比人在前面帶著練的還強?
一群留守南京養老的勛貴、將領認真研究起了怎麼把畫箱子弄到自己府里、營里。
國公雖然抱著自己的箱子不許人,倒也給他們指了條明路:“何不去居安齋問問?這好東西就是他們家興起來的,他們定然認得木匠!”
對,他們定然還能弄來新的畫!
眾人連家都顧不上回,立刻了長隨家丁往居安齋要畫箱子。小計掌柜就是靠著老國公的庇護才安安穩穩開起店的,自然不敢不賣國公面子,也不敢得罪這群勛貴,只得記下各府要的數量,把自家雕版的工匠當作木匠用,加班加點地雕畫箱。
虧得崔燮本來就想在南京推廣健,給他送箱子時順便就帶了圖紙來,不然兩京之間來回跑這麼一趟,那些等不及要畫的人們非得他的骨頭拆了不可。
眾家勛貴、督軍府上有了畫箱子,從居安齋買上了岳孤養生功法、五禽戲、八段錦的小圖片,底下的同知、僉事、鎮……同南京六部的文們也有不悄悄購置這北地來的高科技產品的。
北風南漸,吹得從各省來應這場應天鄉試的才子們竟有些心寒。
打從化二十三年那科會試,北直隸舉子崔燮力江西神費宏中了狀元,北方的文風似乎就漸漸興盛。就在那一科前后,崔燮主持出了《國子監名師系列》《化二十三年高分闈墨集》《進士經驗集》等書籍,北直隸學子中便有不是讀了他的名師筆記,才在臨考前將文章拔起一段,以至過了南方士子的排名。
而那場春闈之后,他的書連同居安齋的錦衛院本、畫本就隨著歸鄉的舉子進士們同回南方,把彩印技也帶了過來。
也不知他們怎麼印出那樣生細膩、細微的彩圖,畫中錦衛幾從紙上躍出,佳人更是楚楚令人生憐。
不僅印刷技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也沒人能破解仿制出來,那些彩印書、連環畫的“崔人”畫法也風行一時,以俗蓋雅。
如今世人都趨向俗艷的崔氏人圖,不知欣賞秀逸灑的文人畫,一副北京居安齋印的大幅人像,運到江南來,價錢幾倒沈周、吳偉、唐寅等名家!
王守仁到居安齋挑新題集時,遠遠便見到有秀才捧著新出的《錦衛》邊走邊嘆,慨時俗日薄,世人只知濃艷人好,不知欣賞真才士名家手筆。
他就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手里的書——還是上個月的舊書,正連載到十三千戶與上岸的倭寇接戰,倭寇們提著鋼長刀,猿形鶴勢地奔襲上岸,以人海之勢倒他們國朝軍士。然而正在此時,天海之間黑地鋪排過來一大片影,其上乘著一名戎裝重甲,材壯的將軍。
他那深沉厚威嚴氣息,頓時住了倭寇殘形象給讀者帶來的憂。
想起這結局,他就有點激居安齋,在學子們鄉試之前畫到這樣人安心的地方,省得有人擔心著錦衛的輸贏,收不回復習的心思了。
不過話說回來,錦衛院本已寫到結局,看過院本其實就不會太擔心。還追著看圖畫書的,必定都是極喜歡“崔人”畫法,里面英俊勇武的錦衛的人。
這樣畫,還嫌棄什麼崔人畫法庸俗,吹捧什麼江南才子呢?王守仁微微哂笑,繞過那幾名書生,往店里走去。
錯而過之時,他忽然聽見離得稍遠的一名書生說:“這居安齋與崔狀元關系匪淺,他家印書用的又是崔人的畫法,這崔狀元與崔人怕不是有什麼干系。”
一名中年書生捋須答道:“是有關系,我曾在戚致遠公文集中讀到一篇建遷安藏書館志,其中講到書館前,便是崔侍講母親的嫁妝,那崔人在崔侍講寒微時曾租過他的院子做書齋。”
眾人都看向他,連王守仁也微微停步,回頭看向他。那人捋須時手指微翹,竟比常人多出一枝指,顯得有些怪異。
形貌古陋,手生枝指,倒像是一位著名的吳中才子。
王守仁停步看向他,琢磨著是否該上前結納一番。那人倒不怕別人看他的枝指,明正大地出手,笑著說:“你們早不曾買過遷安戚縣令的游記?那里寫得清楚,是那崔人恰租占了崔侍講母親的嫁妝門面開的書齋,后來隨夫婿遠走,留下的畫師歸了居安齋。如今世面上的崔人畫全是仿品,居安齋的畫師仿得最而已。”
那本戚致遠公文集存世量極,尋常人連聽都沒聽說過,也就是早年有幾個與致榮書齋有來往的大客商捎來過數十本,不是藏書的名士都不知道。
王守仁跟崔燮相識這麼久,卻因年紀小,也不大清楚對方仕之前是怎麼過的。他不由得跟著多聽了幾句,卻聽那枝指生拋開戚致遠公的游記,忽然論起了風月:“崔侍講必定是個多人,不然怎麼自從崔人離開后,至今不曾婚娶,還一路扶持著能仿畫風的居安齋呢?”
……崔燮那麼風霽月的偉男子,怎麼會惦念著別人的妾室!
王守仁聽不下去了,閃攔住他們,給崔燮正名:“你等是今科考生,怕也都是讀過崔侍講編訂的必讀筆記,進士經驗的,算他半個徒弟,怎能如此編排他!崔侍講不婚,自是因為他氣運太盛,于家人有妨克,為了家人才不親,和什麼崔人有何干系?他是個導飲服氣的居士,自然不近。”
他指著店門外正幾名客人拉著圍觀的畫箱道:“這正是崔侍講命人制出的養生功法畫,依著《岳孤養生論》而制的。我曾與道士辯過他這功導引法的優劣,也親試過多年,確實益氣強,勝于靜坐。崔侍講這般出塵人,豈會如你等所言,與婦人有牽扯?若再這般說,休怪王某不客氣了!”
那人王守人罵得微慚,拱手向他道歉,怪自己不該為流言所誤,以訛傳訛。
王守仁淡笑道:“你議論的又不是我,我怪你什麼。只要你們以后莫再傳這些不經之談,聽到別人說時也幫著維護崔大人,就算他沒白費心力做那些科舉用書,教尋常士子得聞名師義。”
他話說得這麼梆梆的,糯的江南書生都面紅耳熱,沒法給自己遞臺階。那名拿著錦衛小冊子的書生沒話找話,強夸他:“兄臺端方,人俊秀,若玉映珠輝,彩耀目,言辭亦清暢條達,想必曾名家之教。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在下顧璘,這位是吳中第一才子,書家祝允明……”
祝允明謙虛道:“何敢稱第一,不過是略通詩文,隨家外祖與岳父學過幾年書法的不第之人罷了。”
王守仁也聽過吳中才子祝允明、都穆、唐寅、文徵明之名,神微微放,拱手答道:“在下王守仁,字伯安。”
顧璘想來是極喜歡錦衛的,夸他都夸他像錦衛,怎麼偏還要裝個不喜歡的樣兒,邊看還邊嫌它俗艷?
他心中念頭略轉,忽然憶起“玉映珠輝”這個詞是錦衛畫冊中形容安千戶的,他自己生得疏眉朗目,是英偉俊朗的人,并不像那個扮裝的安千戶。他皺了皺眉,正要勸那位顧書生夸人時別挑詞,但見對方滿臉真誠,又覺得不該為了一名贊詞較真。
那安千戶雖著裝,可那不也是為了解救百姓,尋到倭寇的大本營?
為國為民不計名,這卻是大丈夫所為,他也不該因對方辦案時穿裝就瞧不起人家。不然的話,他豈不也和這些議論崔世兄與崔人如何的書生相似了?
安千戶的圖像從他眼前掠過,他又想起多年前曾在父親書房里看過錦衛幾張掉落在地上的錦衛繡像。
那里就有安千戶的。
他當時其實看清了,就是為了父親的面子不曾說過而已。但如今錦衛第一部 已快到結局,安千戶在后幾本畫冊里換上男裝后不僅不似子,反而英勇敏銳非常,又充滿報效殺敵之志,全篇看下來比別的千戶更顯彩,甚合他的喜好。
也不怪父親最喜歡安千戶,收藏他的畫像。這人要是不總穿裝,他簡直也要喜歡他勝過謝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