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謝兩人都是單人獨戶居住, 家里又沒個眷, 來往的再親近也生不出事來。便是兩人把花園中間的短墻砸了，重修作一座大園子, 修園子的也只當他們老爺嫌原先的花園小, 兩座并一座, 好要個大的用。

至于園子中間那座小樓，倒不像尋常人家建的戲樓、觀景樓, 而是一座小書樓。

就像崔燮在遷安、南關建的兩座圖書樓一樣, 樓上放書，樓下閱覽。只不過因是自家的小樓, 樓上藏書室里也放有長桌、沙發；樓下閱覽室旁辟有兩間客房, 在外頭修灶, 通了火炕。

若有人在里頭讀書至深夜，就可以直接在里頭休息，不用半夜開門出。

兩位國舅初次聽說這小樓的規劃時，就覺得這是給自己準備的。倆人自己嚇自己, 越想越真, 嚇得心涼, 又不敢跟父親說，便進宮求皇帝姐夫授他們實職，他們不用再留在老師家里念書。

張鶴齡年紀還小，實是躲無可躲，大哥延齡卻也將十七了，跪在弘治天子面前說：“臣如今該家立業, 為陛下驅馳，安能像外頭那些書生似的鎖在樓上看書？臣愿立刻披甲執劍，下江浙閩一帶巡查，防備倭寇侵！”

至于和王將軍、守仁賢……師叔他們一起北擊韃靼的重擔，就托在弟弟上了。

張鶴齡見兄長要甩了他出門，也驚惶地咧開大，抱著他說：“兄長怎可丟下我？我也要為國家建功，報效陛下！”

弘治天子兩個小舅子鬧得哭笑不得，不忍心聽他們做夢似的說辭，人扶起二張，溫聲安：“朕初不曾與崔卿說過，要為你二人讀書方便賜他宅子。他既然不知道朕為你們的苦心，建那書樓約麼也就不是為你們——或許也為你們，可他還有兩個正讀書的弟弟。那才是該日夜泡在書本里的，恐怕來日書樓建好了，也不到你們過夜。”

安了兩句，見張家兄弟還是惴惴的，只得嘆了一聲：“下回日講后，朕囑咐他一聲，莫要太拘束你們就是了。你們兄弟還未及冠呢，朕也不能立刻你們做事，不然國丈與皇后也要擔心。你們在這里哭求朕，不如回去好生跟謝鎮學武，練你們先生的養生功法，什麼時候能飛檐走壁，朕也放心你們獨當一面。”

兩位國舅現在說不上斷案如神，也算是個中手了，若再能飛檐走壁，就真能在錦衛雜劇里當個小英雄了。

張延齡出了殿便商商量量地跟兄弟說：“要不回去就跟先生待了，他那宅子是咱們替他討來的，為的是謝鎮教咱們武藝？”

小張國舅還沉浸在被大哥拋下的痛苦中，哼哼了兩聲：“我年紀還小，學會了也打不了倭寇，我又不著急。”

大張哄著弟弟：“我不是想著你要跟王將軍和伯安師叔他們去北邊兒拒韃靼，我先到南方掃平倭患，讓你不必擔心背后麼？唉，說起來伯安師叔親也有兩年了，不知什麼時候從南邊回來，在南邊能不能得著點兒倭寇的消息。”

兩人雖盼不來王圣人，卻想起還有另一位王大公子能帶他們玩幾天，也稍覺興。兄弟們正商議著這回是去香山還是平坡山，打獵還是賽馬，送他們出來的太監卻在后頭笑著說：“兩位國舅若要出城散心，咱家在京外卻有一可堪游樂的小莊子，也有幾百畝地，養著些麋鹿野之類溫馴的小東西。若不獵這些，還可看戲聽曲兒，咱家那里養著些會唱的孩子，比京里有名的秋喜班唱的不差……”

兩位國舅聽著他的話，腳步漸漸慢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

眼中充滿了睿智的彩。

那太監微微低頭，笑道：“咱家是服侍天子與娘娘的人，兩位國舅是娘娘弟，咱家又豈敢不用心侍奉？若是怕崔大人不許，咱家就請娘娘傳一句話，崔大人怕也得顧及娘娘弟之不是？”

張大國舅仔細看了看太監的臉，記起他是個弘治從東宮用出來的舊人，作李廣，是天子邊常用的太監。雖說不是覃、高二公公那樣從前朝腥風雨中殺出來的權宦，卻也曾十分寵。

曾經寵。

這位太監好像懂些道符法，教過天子延年長生之法。從前皇上孱弱時，曾用過他的符法，也頗信重他——這人最寵時就是皇太子出生前后，曾勸得天子發下經牌朝臣作贊，還要封幾位神仙新帝號。

不過后來國丈舉薦崔燮宮，給皇上講了一回養生，這位李太監就有些失寵。

畢竟求神拜佛沒拜好天子的龍，營養餐和運、合理作息才讓弘治的漸漸結實起來。

之前天子把他當天師用，如今只當個普通得寵的太監了，上頭還著兩尊大佛，這落差讓李太監如何忍得？

他讀書不多，也聽過“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四個字，生怕自己也應了這個命數，一向費盡心機地往上爬。好容易熬到小爺登基，他也因會些道得了寵，這條高升之路卻又一個會導引養氣之法的翰林講破了去——

這還有天理沒有！

一個翰林不好好兒地做文章，管國事，竟跟他們太監比著做法了！

可他一個五十余歲的老太監，無論年紀容貌都爭不過崔燮；論法力，也不及他實績在手，調好了國丈與天子兩人的；更不用說崔燮還有一項翰林侍講的本職也干得極好。無論從哪方面比較，崔燮都死死著李廣抬不起頭來，他在天子眼前再難回到當初地位，就只好走皇后這條路。

而張皇后最寵的，莫不過兩位國舅。

原先他一心走仙師路線，不屑放下段討好還是小孩子的國舅，如今卻不得不向權勢低了頭。

然而他哪怕他低下了頭，這世界也沒對他溫以待。

兩位國舅轉頭就上了一本，把他這一番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天子，說他意圖用聲犬馬引賄賂國舅，通過他們兄弟引皇后干預大臣家事。還有這麼個太監竟有莊園，畢竟定貪索得來！幸虧他們兩個跟著謝鎮學斷案多年，一眼就看穿了這閹豎干政的本心，豈能容他在宮里作！

他們倆試斷了這麼多場假案，終于有機會斷到真案了！

國舅上折子告太監政，真乃千古未有之奇聞。四位閣老看著這份通政司遞上來的奏折，不由得面面相覷，都有種不知在何的覺。

還是徐溥最先回過神來，清咳一聲說道：“難得兩位國舅賢德清正，可算是外戚表率。那李廣先前就曾以道法妖引圣上，如今又有國舅奏明其不正之心，依我看，合該有所置。”

這監必定有弄權之心。

劉健、丘濬也是寫過經牌贊語，改擬過神仙封號的，都知道背后有太監手筆。不過這太監自元子誕生后就不怎麼弄權生事，他們做大臣的又不好管宮中事，是以不曾多問。如今卻是國舅上告，又有證據，可不正是天子遠離這宦的好時機？

三人也不管劉首輔，自顧自地寫小票，反正只要是劉首輔想一手的事，他到時候自會把名字寫在頭一個的。

劉首輔神悠然地看著奏章與他們擬的墨票，直到那份國舅奏章送上來，他才多看了兩眼，提筆簽下了名字。

弘治天子收到小舅子告李太監的奏章，的驚嚇也不比閣老們。

一邊是皇后心頭的國舅，一邊是有仙符法的前寵監，弘治天子兩難決斷……但最終因李太監的符法和祈禱不如崔侍講的養生管用，這法是摻了水的，天子留給他的圣恩不免也摻了些水，抵不過對皇后的偏心。

天子沉良久，把“姑恕之”改作了“查其田產來歷”，教東廠置。

從化年間就一直小明，到了弘治年就更明的東廠，終于逮著一樁大案了。東廠太監楊鵬不敢敷衍，從錦衛借調了如同包拯旁公孫先生一般有才能的李千戶，兢兢業業地搜查李廣田產來，還親自帶人抄了其家，搜出許多朝中員行賄的賬冊來！

廠掌刑千戶、百戶跟在李千戶后，沒口子地著“李兄”，恭喜他又破一樁大案，皇上封賞指日可待。

李千戶搖著抄來的名單，就如諸葛亮搖著羽扇般，悠然嘆道：“這案子是兩位國舅的功勞，我有何功可論？何況我也不愿在此時升遷——下一部錦衛雜劇聽說是十四千戶殺去倭國的，我若離了這中所了，那共抗倭寇的十四所千戶豈不就不齊了？”

他真個是視名利如糞土，不恃功，不求名利之人，寫案卷時不特別深寫自己的功勞，反倒把兩位國舅目如炬，一眼看出李廣本質的事夸了又夸。

楊廠公向天子匯報案子結果時，也刻意夸了國舅，只說：“國舅之能，連錦衛中特謀士之名的李千戶都要贊譽，不愧是皇后親弟。若非兩位國舅一眼看出李廣懷藏佞之心，奴婢們竟險些放縱了這等挾舞詐、狼貪鼠頡的賊囚迷圣上！”

天子看著文書中一條條朝中員賄賂李廣的實證，心中又氣惱又后悔。惱的是李廣實在不給他做臉，悔的則是自己竟沒聽張國丈的話，早些跟崔燮養生，以至寵信了這麼個貪濁的太監。

但他還是覺得李廣有些道，便問楊鵬：“你等查抄廣家，可查出他家中有天書無？”

楊鵬束手答道：“查抄之事是奴婢親自帶人去的，其家中上下與外面別業、田莊，奴婢都親自檢視了，絕無天書！慢說天書，便是本尋常道書也沒見著！”

李太監就是憑道的寵，楊鵬就是搜出真道符來也不會獻給天子，天子再想起李廣的好，他翻。

他不僅絕不認有道書之類，還反勸天子：“李廣定是尋常人。若有道，焉得不知兩位國舅清廉堅貞，而以財之？若有道，又何至落囹圄而不自逃？

是啊……若有道，怎地又是畫符又是祈神地祈了這麼久，還不及崔燮那食素練武的尋常養生管用呢？

天子終于承認，自己從頭到尾就是被李廣騙了，這太監不是什麼神仙，而是個騙子。當初先皇養了一宮的妖道妖僧，他還曾自警過不要再蹈覆轍，后來卻被一個不煉丹而畫符的太監耍弄了這麼些年……

幸虧還有崔燮這個真懂養生之人，幸虧國丈把一雙子給崔燮教導，養出了兩個見事分明、忠直正義的國舅，今日才揭開了李廣的真面目。不然他怕是還要被此人蒙蔽，甚至走上先皇的舊路。

天子痛定思痛，決心再不信神道之說，把與李廣有牽扯的侍、僧道一并置，徹底清理宮闈。

滿宮風雨中，一名曾跟在李廣邊多年，職位卻始終不甚高的侍劉瑾也被發到東宮充做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