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衛大雜劇演得熱熱鬧鬧, 轟京城, 幾位作者也都是事業聲名兩得意,平生快事無過于此。雖說劇本都是披著馬甲寫的, 一時半會兒誰也不能, 可看著滿京流傳的論、書、記、評文章, 作者們心里不得還是有幾分暗喜的。
而那戲演到一半時,又有喜上加喜——翰林院的《憲宗實錄》修好了, 于八月廿四日進呈天子。
修實錄可是翰林最實在的政績, 凡參與編纂之人,修完了都要有所升遷。吏部便擬進監修實錄的編篡們各一階職:如劉首輔從謹殿大學士遷至華蓋殿大學士;徐學士加武英殿大學士兼戶尚;李東這樣仍在侍講學士職上, 不夠資歷升遷, 便只兼了太常寺卿, 多領一份俸祿。
而崔燮這個從六品修撰恰好得了前輩剛空出來的侍講職位,短短四年多便升到了正六品。二十歲的正六品京,還是翰林院這樣清貴的衙門,比他爹被罷職之前最高的從四品參議都值錢多了。
年英銳, 前途無量, 連劉首輔看著奏表上他的名字都有招他當婿的沖。只是想想親家萬首輔, 想想被人彈劾得狗淋頭的尹三輔,首輔還是按捺住了心思,在吏部奏折后寫了個“宜照準”的藍批。
天子看了新進呈的實錄,也喜歡翰林們編得用心詳實,便準了吏部奏請,還各賞了白金三十兩、文錦三表里、羅一襲、制新書一套。
翰林院這樣的清水衙門, 平常一個月也就拿得著兩石本祿米,折的寶鈔在京畿這邊尚不如白紙值錢,還經常扣著不發。這一筆賞賜加在一起近四十兩銀子,真算得上意外之喜。更眾人欣喜的是,呈進上《實錄》之后他們就不用再加班,這銀子發下來也有工夫、有地方花銷了。
自從先皇宮車晏駕,他們翰林院這些人就跟套了磨的驢一樣,日抬頭是史料,低頭是文章,哪里還有才子詞人的風流本?好容易《實錄》修完了,新皇又不要修什麼《大典》《文庫》,從今以后,他們就又是無人拘束的名士了!
眾翰林白天遲到早退,晚上飲酒看戲,瀟灑非常,盡力揮霍著每一天清閑日子——再過不久皇后就要生產,不論生兒生他們都要擬詔、進賀表,不盡現下的安閑日子,往后就又沒得了。
果然,堪堪得了一個月閑暇,皇后便于九月二十四日誕下皇長子,弘治天子終于后繼有人,大明國本亦穩固了。
皇子降下,自是神人胥慶、遐邇同歡,大臣們擔心皇后專寵,影響皇家開枝散葉的心也稍微定了定。
特別是謝遷謝狀元,聽聞皇后一索得男,生了皇長子,喜得簡直合他自己家生了兒子差不多。
當初在弘治元年,天子該選妃時,正是他上表力諫,勸天子守滿一年孝期再談大選。可他們天子自打那一回被勸住了,以后就再不肯選妃,寧可守著張皇后一個人。不人背地都把皇上專寵張后,膝下空虛的錯按在他頭上,鬧得他倒像是個邀君獨寵還生不出孩子的妖妃似的。
如今元子誕生,天家脈有繼,他也終于揚眉吐氣,激得連擬了幾份賀表,寫得風神婉妙、字字人心脾,力翰林院一眾大家,掌院徐學士挑去呈進給圣上了。
不過,雖有謝學士搶著擬賀表,滿院上下仍是連加了兩天班——太子誕生除了依例要擬旨詔告天下、進賀表,當今天子還特地發下經牌命朝中大臣作贊表,祈請神仙降福于皇室與大明江山。
弘治天子就這麼一位皇后,親五年也才生了這一個兒子,難免張過度,和他父親一樣想起了求神拜佛。
然而對臣子們來說,加班可以忍,皇上信佛道不能忍!好容易熬過了化年滿朝的仙師佛子,弘治朝還想再來一回麼?
徐溥、劉健兩位學士剛寫了經牌贊,又見天子要給神仙上封號,頓時勾起了對傳奉的警惕,商量著就要上表勸諫天子。弘治朝的彈劾先鋒劉首輔見了兩人的折子,也激起一腔忠勤敢諫之心,提筆就在兩人名字前添上了自己的大名,占了這個朝中第一諍臣之名。
弘治天子看著奏疏中說他是“天地百神之主,嘉祥皆有天佑”,那些神佛都不夠資格庇佑他的說法,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劉先生此言有些過了。朕雖為天子,亦是凡軀,哪里當得上天地百神之主……不過先生們勸朕皆是好意,朕又何曾忘記李孜省、繼曉等人之?”
只是他的當真不大好,雖有醫診治抓藥,效果卻平平,他依舊常覺著疲憊,想尋一種比醫藥更有效,能他做好天下事的法子。雖然他在前朝時就知道宮里那些僧道都是騙子,一繼位就放逐了僭稱神仙、佛子的妖人,可到病急投醫的時候……
他嘆了一聲,批復了奏折,又聽二劉、徐溥與新閣的丘濬奏報了四川擒絞鄰境野王等事,許那位帶罪立功的劉參將復本職,帶著滿疲憊回了后宮。
張皇后雖是剛剛生育不久,神倒好,正在床邊看著皇長子。見他踏進殿里,還略略起,向他行禮。弘治天子忙快步走上去,安心歇息,自己坐到床邊看著妻兒,問子如何,又嘆醫醫不佳,皇后苦了。
張皇后笑道:“妾能為皇爺誕育哥兒,是上天給妾的福氣,談什麼苦?其實妾前幾個月擔心生下的是個皇,倒有些惶惶,但臨產時得知能生皇子,已是心滿意足,便是當時略艱難些,心里也不覺得苦。”
天子笑道:“早先只聽國丈說崔卿那呼吸吐納之法是學自神仙的,朕還不大信,想不到這回又他說準了咱們將得個小皇子之事,仿佛也有幾分神異。等這哥兒再長一歲,朕就下詔立為太子,往后那些大臣們也不必再上本催朕納妃,咱們夫妻可得清清凈凈地相守了。”
張皇后倚在靠枕上,含脈脈地看著他:“崔大人果是有些神異。妾曾聽父親說,當年妾得皇太后系臂封紗后,崔大人便恭喜他得了古今第一佳婿。妾嫁宮來數年,深皇爺厚恩,如今細想起來,崔大人當初竟不是客套安,而是早預見了今日似的……”
天子怔了怔,默默思索了一陣,忽然道:“從前朕還許諾國舅們,說是待北鎮司鎮使謝瑛立了功勞就賜他一座宅第,方便他上門教導兩位國舅。不過之前鎮司辦的大案不多,最值得賞賜的還是置崔卿生父的案子,朕卻怕兩人為此生了嫌隙,不便借此事賞他,就一直耽擱下來了。”
所幸崔燮如今升了侍講,也不只在經筵上展書,還有資格在日講時講經義,天子就特旨他參予日講,給天子講《孟子》,講得好了以后也有借口賞他宅子。
張皇后聽著他的安排,微微一笑,略帶調侃之意地問:“皇爺莫不是要他講‘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天子如今最想聽的正是“養氣”二字,恰好崔燮懂吐納養生,又是朝廷大臣,召他進宮講解倒比召外頭的僧道強。
他便下特旨,又提拔了崔燮一回。
徐劉兩位學士和教出崔燮的邱祭酒都有些擔心他小小年經優寵太過,引偏了心。唯獨劉首輔眼也不眨地將詔令發下,還高深莫測地朝那三位閣老笑了笑:“崔侍講曾得先皇評點作善教學之人,當年就曾給今上講過書。如今他職在此,便他立刻加進日講,又有何妨?”
但他實在是太年輕,提拔得太快,若不能讀書沉淀幾年,養出中浩然氣,倒妨礙他將來大儒、名臣。
三位閣老為長遠計,都想他,但天子圣恩超拔,劉首輔又是一副為國家薦英才的氣勢,三人便不好多說什麼,只得等回去好生引導崔燮。
這圣旨順順當當地發下去,崔燮也就不只每月逢三宮吃經筵,而是每天都能吃上宮里的工作餐了。
弘治天子頗有耐心,并沒急著召他講養生之法,而是等他到講《孟子·離婁上》中“事孰為大”一章后,夸了一句:“崔卿此講正切中題旨,深得朕心。朕自承先皇庭訓,于事親、守之道亦兢兢業業,不敢稍有懈怠,今日聽得這章,不由想起先皇曾令崔卿為朕講經之事,仿佛仍在眼前,然而你我君臣雖似舊時,先皇卻已龍馭賓天……”
他嘆了一陣,對眾講說:“先生們且回去吃茶飯,崔卿留下陪朕用膳。”
眾先生在化朝沒怎麼講過課,到了弘治朝幾乎是重立規矩,所以天子單留下某講賜宴,也沒引起學士們警惕。連崔燮都以為自己只是換個地方吃一頓,吃得能比講們的賜食好些,卻沒想到天子不是請他吃飯,而是請他講經的。
眾講退下之后,弘治天子便撂下尊榮威嚴的架子,略含期待地看著崔燮,問他:“方才聽崔卿講孟子,有‘守孰為大,守為大’一句,道理信如卿所講。但若其人時常困頓疲憊,中心躁熱難安,讀書問事常覺力不從心,又如何持守自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