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程二力士回京后就跟崔燮打了招呼, 說是這趟納米之行走得極順利。他外祖家看在外孫份上, 頗為照顧崔家這老婿,自家出糧替他完了刑罰。
崔燮又是驚訝又是擔心, 擔心劉家人真個看在他面子上跟崔老爺和好, 他往后到邊關的日子都太快活, 神自然不是很喜歡。兩位力士以為他是擔心老父,笑著勸道:“我們哥兒倆有公務在, 是不曾看著令尊回來, 但想也知道,親翁婿見了面能不多留他幾天麼?一家骨敘敘舊、談談兒孫, 總得親熱些日子, 就是晚個十天八天的回來也不算什麼。”
崔燮出一點笑容, 謝過二人:“多謝賢兄弟相告,得知家父安好,我這就安心了。只是邊關苦寒,如今已時近中秋, 路上也多風霜, 我只擔心父親還在路上奔波, 子承不住……”
孫、程二人看看外頭天,朗聲笑道:“哪兒有什麼風霜!你也忒擔心過頭了,如今正是秋高氣爽,適合秋游趕路的時節,令尊回來這一路正好玩賞風景。就是九邊那里也要過了九月才冷,崔翰林只管安心吧。”
崔翰林自己安心不安心且不論, 倒先寫了信回鄉,祖母與弟弟們安心等待,不用為父親的事擔憂。
兩位力士繳了旨,又還把犯人的消息轉達給了崔翰林,算是徹底完了這樁差事,心頭松快,也趁著這金秋時節尋做新裳靴帽,準備中秋節后跟著同僚一道去看戲。
是高百戶找秋喜班新排的,抱石居士、水西先生、龍泉士等多位神才子沉寂數年之后又一力作,據當今最時興的連環畫改編的雜劇——《錦衛之風起云涌》!
書后一排作者筆名里還夾著錦衛連環畫作者龍泉士、郁洲生等名字,人一看便知這雜劇是和連環畫同一班人馬出的,絕不是市面上那些制爛造的偽劇可比。連院本封面、夾的繡像也和連環畫如出一轍,而且彩圖更多、更細,人不釋手。
只是畫畫兒的仍不名——約就是居安齋自己養的畫匠,專擅仿崔人畫風,居安齋主人定是看得他如珍似寶,不敢出其份,怕別人家勾走。
這雜劇本就是按著連環畫改的,連畫書作者也在其中附名,容自然是和連環畫幾乎一樣的。因著原本太長,四幕的雜劇塞不下這麼多東西,抱石居士還在北曲里合了南戲的曲子和編排法,將四幕戲拉到了十四幕,再加一個楔子,恰好合了錦衛主要臉角的人數……
嘶,好像還了個誰似的?
兩位力士細細尋思了幾遍,仍想不起來,只得不理它,專新研究新院本,結合著素日看的連環畫想象臺上演出來是什麼樣的。那些紙人在他們腦中如活了過來,自化作幾位悉的千戶真人模樣,無限瀟灑英銳;而他們也都化千戶旁的隨侍,也痛快地提刀大敗倭寇,千里迢迢追至海外……
如今連環畫還正綿綿不絕地出著,院本里卻給了個結局,十四所千戶教謝鎮領著共斗倭寇,最后乘寶船殺向扶桑!
院本里也沒寫殺向扶桑后如何,不過都能殺向扶桑了,估計下一出戲就該寫大明軍士該如何全殲倭軍,倭國皇帝白出降了。
要不院本名字怎麼特地作《錦衛之風起云涌》,而不是直接《錦衛》呢?必然后面還有接續的《錦之某某某某》!
豈只是他們倆,南北鎮司上下都盼著十五那天宮值宿回來能看上新戲,就連素來醉心公務,不舍得花時間消遣的謝千戶也沒逃過這部大劇的。
在中秋節前兩天,崔翰林因擔憂父親遷延不歸而找上他時,他都忍不住說起此事:“當今不看戲,高百戶在宮里無用武之地,憋得又開始找外頭班子排新戲了。他也租了黃家花園,還找人在里頭賣吃喝,效你那居安齋辦的三國大比,辦個錦衛大會。那天你去不去?你去也不要帖子,憑你崔翰林給本鎮當了多年通譯,鎮司上下都認你是自己人。”
崔燮如今早出了孝,聽戲也不過份,算了算日子便痛快地答應下來:“張家兄弟那天估計也要去,我他們跟王大哥過去,我獨自去找你,咱們仍是尋僻凈看戲?只是怕那天我家老爺從外頭回來,我得提前人看著點……”
謝瑛驚訝道:“崔……世伯還沒回來?”
豈止沒回來,跟去的家仆也大多沒回來,反倒是劉家來人送了些銀子、節禮。
他特地挑過去主事的劉管事倒跟著劉家人回來了,卻說是中途就崔老爺搶走銀子扔下了,后來煞費周折尋到劉家,才老主人安排著送回來,卻不知老爺一行離開榆林后如何。劉家送禮的管事們也只說納米的事不經他們老鎮管,崔榷也沒尋過他們,不知道究竟。
他這些日子一次次地派人往西北迎崔老爺一行,家里都派空了。偌大一個院子竟只剩幾個灑掃的役,沒個可待客的人,要勞他翰林老爺親自給鎮大人倒茶。
謝鎮都替他愁得慌:“這日子怎麼過?令尊是發回原籍為民的,縱然從西北回來也不能進京,仍得回遷安守孝。你院子里都沒人服侍,何不暫住到我家幾天,等家人們回來再重新安頓?”
他又想撥幾個家人幫著崔燮找人,崔燮卻擺了擺手:“孫、程二位大人先前便說外祖家對家父多有照顧,也沒準是留他多住了些日子,回程應當也有安排。我人路上相迎也不是擔心,只是我做兒子的當盡這份心意而已。”
雖然劉家說沒見過崔老爺,不曾招待,可那是私底下說的,人都回邊關了,也沒有對證,他只當沒聽過就是了。
崔燮笑了笑:“反正祖母與衡哥、和哥兄弟不在,這院子人些就些,尋常事我自己隨手就做了,灑掃洗的事也有人做。”
他們錦榮堂家還是賣香圓皂和純堿的,洗綢裳泡在堿片化的水里洗,又干凈又不掉。拿著自家產的皂、桃花堿片雇洗婦,人家都肯給他家減些銀子。
謝瑛聞說,不苦笑:“你這日子過得也忒清苦了。罷了,還是我多來看你幾趟,帶人來幫你收拾院子,洗涮補。只盼伯父早早回鄉,也能讓你那些家人早些回來。”
崔燮搖了搖頭:“我倒盼著老爺晚些回來……都晚些回來才好。”人多時還總得想法避著人,若就清清凈凈只有他們兩個,哪怕得干點家務也值得了。
他站起來,踱到謝瑛旁,勾著他的領口說:“中秋后咱們去看有謝鎮、崔翰林出場的錦衛大戲,今日我請你看一出謝千戶義救崔公子的小戲如何?”
謝鎮真正想看的是崔翰林夜奔,不過天尚早,他又想起崔燮早就說要弄個新鮮東西給他看,便順著那只手指勾自己領的力道站起來,握著他的手問:“那出小戲怎麼看?這屋里也沒個外人,莫非是你要親自唱給我聽?”
崔燮抿了抿:“你要真想聽我也能唱,就怕半截給你唱跑了,你不跑我就唱。”
謝瑛一把將他擻在懷里,把下抵在他肩上笑個不住,不知多久才收住笑意,用微微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要麼你把戲詞給我,若是我會的曲兒,我唱給你聽?”
崔燮其實也沒寫過戲詞,拉洋片要什麼曲子詞呢?人家藝人都是現編現唱的,他雖然不能現唱,但是能現講呀!
他把謝瑛帶進自己臥室房的小書房里,掀開北窗下一塊罩在桌上的紅布,出個上下兩層的大木箱,木箱下方鑲著一圈八枚水晶凸鏡片。
謝瑛瞧著箱子造型就笑了起來:“不愧是做了翰林,領了朝廷薪俸的人,竟弄個箱子鑲嵌上水晶鏡片玩麼?崔弟要請我看的小戲就在這里?該不會是馴螞蟻、馴蛙、馴雀之類的雜耍百戲吧?”
崔燮拍了拍木箱子,笑道:“戲就在這箱子里,已經排好了,謝兄閉上一只眼,著這鏡片往里看就是。”
謝瑛從那敦實的大木箱子里也看不出什麼來,眼睛上去,才發現鏡片后面也是有亮的,照出一張細如生的圖畫。圖畫畫的是一條長巷,角門開著,一駕簡陋的烏篷馬車停在門外,車前坐著個有些眼的老人,車后被小廝攙扶著,將要登車的那人卻悉到不能再——
隔了水晶鏡片看的圖其實有些失真,但那張略帶稚氣,卻已俊得人移不開目的臉龐卻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崔燮?這是他離開家的時候?
他剛要問什麼,眼前的畫片忽然變化。長巷與馬車都不見了,化作一條大街,左右延出去,模糊得看不清門面,街邊一間客棧卻獨占了畫面最中央的好地方,客棧窗口往里看,竟能看到一名穿著綠曳撒的錦衛員正與人纏斗。
他角微微翹起,溫聲道:“原來你把我記得這麼清楚。”
崔燮手拉了一下箱后機關,讓里面的圖片又轉了一張,變他被白蓮教徐祖師挾持,綠千戶持刀峙立的畫面,笑道:“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這人真嚴肅,真不講面,真不走套路,真是能抓犯罪分、罪人的人……”
謝瑛有些地方聽不明白,崔燮也不解釋,只是笑著說了當時對他最深的印象:“你笑起來真好看,真溫。”
謝瑛想起舊事,倒時常覺著后怕——若當初崔燮沒撞徐祖師那一記,說不定就人砍傷砍死了。
他抓著崔燮的手腕,含著歉意說:“我當時太急了,只怕徐祖師逃走,功虧一簣……我那時候要是知道你將來是我的人,我這個樣兒,定會護好你,不讓你他那一刀,吃后來那些苦頭。”
崔燮將臉上他的手背,笑著說:“那不用!我也是有當英雄的志愿,愿意為國犧牲,幫你抓住黨!”
哪怕是抓大明朝而不是他們天朝的犯罪份子呢,維護治安人人有責!
他微微了:“當時我那英勇機智,我自己也特別欣賞,特別滿意,一點兒不后悔啊!再說徐祖師就劃了我那麼個小口子,離弄死我還遠著呢,主要傷又不在那兒。我那次如果沒遇上錦衛辦差,沒有你給我尋大夫,才真的要死在路上。”
謝瑛驀地想起他那天雙滲,站立不住的模樣,將目移到他臉上,臉上微現霾,沉聲道:“是你家大人打傷了你,還你帶傷回鄉下。若那傷口在路上治不好發了膿……”
崔燮輕輕地說:“我這個故事本想從進了滄州、遇見你開始畫,后來想了想還是把之前的事也畫了一點。那天就是……在我遇上你之前一天,我因前繼母徐氏陷害,老爺打去一次;轉天又被趕去遷安,若不是在通州路上遇上你,我才活轉過來肯定就又要死了……”
謝瑛沒聽出他的話外之意,只當他是被打得昏死,崔家又連傷都不給治便把他趕出家門。但即便這麼解釋,謝瑛也能覺到他當時的悲苦無依,忍不住用力抱住他,像是要補償那時沒出的手,把他按到自己懷里,努力按他們文人的說法安他:“大舜是千古圣帝,也有‘父頑,母囂,弟傲’,親人皆害他。你從前遇上這樣的家人,正是上天磨礪,要你做圣人的。”
他話語微頓,又低了幾分:“不過你放心,徐氏已嫁了土人,再回不京里,你那弟弟我自會替你管教著,崔……老先生也不能再傷著你了。”
他再不會讓那人有機會接近崔燮,擺他做父親的威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