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下旬, 將近年關的日子, 崔衡終于趕到了云南布政使司衙門，見到了崔榷。隨母親流放福建近四年后, 這對父子終于在偏遠的云南再度相會。

但這場難得的相會也見他們有什麼親流的場面, 崔參議看到這個兒子出現在布政使司后衙的第一個后應便是眉頭大皺, 冷冷地問他：“你怎麼來了？”

崔衡一路要住店，不方便穿孝, 只穿著大素白的書生袍, 在腰間扎了麻繩，不細看容易略過。可這世上又能有幾個父親看見了久別重逢的兒子, 不好好抱在懷里上下打量一番的？

他心里委屈,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不用就落下了一串淚花：“父親，祖父已于兩月前的九月十三日歿了，兒兄長之命，來接父親回鄉丁憂。”

什麼！丁憂？

他的父親……竟在這節骨眼上棄世了？

他才剛剛出點清人戶黃冊的手法, 與當地豪強丁家結盟, 拉一個打一個, 得納了徐氏的黃家吐出了五十戶人口，怎麼能半途而廢呢？只要再給他半年，不，只要再有三個月，他至就有清出半城黃冊，也算這一任沒有白做, 來日拿著這城績求起復也容易些呵！

崔榷想到此，忽又想起云南山高路遠，離京說也要走兩個月有余。他丁憂的勘合文引是要報布政司領的，京里吏部查辦得不那麼快，衡哥來時又不像崔良棟那樣大張旗鼓的……

若能他們認下是在父親過前出來的，等北京再傳消息過來，他還能有點時間完手頭的工作——起碼把這橫霸一地的黃家的家底清出來！

他琢磨著如何拖延請辭的時間，崔衡卻帶點自豪似地說：“父親不必擔憂布政使這邊拖著不給你勘合，兄長在京里就先遞折子乞假守孝，還替父親寫了丁憂折子。皇上特批給了他幾天假守制、安葬，又特特批了父親大人的勘合，我這趟日夜兼行，就是為了來送勘合文引的。”

他從裳里拿出用油紙重重包裹好的勘合，上面印的一個大大的“孝”字，真是扎得崔榷眼疼。

別人都瞞匿喪期，家人也曉得配合，怎麼到他這里就全然不順？饒他千般主意、萬般打算，竟都這兩個不知事的兒子給壞了！

他恨得咬牙，叮囑了兒子一聲：“你給我在這里老老實實待著，我還有公務，須得接完了才能走！”

他也不管崔衡還跪著，收了勘合文引便去自己的二堂上，要趁最后一點時間辦完該辦的事，再跟同僚接。

然而崔衡可不是當年老老實實就讓他打死了的小崔燮。崔榷前腳出門，他后腳就翻從地上爬起來，恨恨地著父親的背影抹了把眼淚，揣著銀子直奔布政司后門，找那個總在門外擺攤的小海京。

崔家這點事都能傳回京去，在云南更是鬧得沸沸騰騰。崔衡這隊報喪的剛進城門，送他來的兩位謝府家丁就打聽得一肚子“崔參議狠心出妻，徐氏委作妾”的故事，也找著了小海京的攤子。

崔衡留他們在后衙幫自己把風，獨自找上了舊仆。那小海京對崔衡母子倒還真有幾分忠心，見了二爺便撲上去哭道：“公子怎麼來了？若咱們夫人知道了，不知該多高興了！”

崔衡也不嫌他哭臟了自己裳，連忙扶起他問道：“我娘在哪兒？我爺過世了，我爹接了手底下的事就得回京守制，我就這麼點兒工夫能出來，你帶我去見一面，我給磕個頭再走。”

小海京詫異道：“老太爺沒了？這才幾年工夫！現在崔家是那個心黑手狠的大爺當家了吧，我的公子誒，你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拍著大邊哭邊唱，攤子也不要了，拉著二爺就往黃家跑，快到黃家宅子所在那一排卻又忽然停下，他先在外頭小館子里坐坐，自己回去見夫人。

雖說云南風俗比京里開通，徐夫人又是他的生母，宅拜見也無礙，可畢竟崔參議這些日子清黃冊就盯著黃家一家清，與黃家也結了不仇恨，他怕崔衡其遷怒。

崔二公子如今經歷許多教訓，也不似年時那麼沖了。小海京走后，他就坐在那間小館里，要了杯本地仿制的蒼山雪，兩盤黃黍糕和發糖，心不在焉地吃著，一雙眼只盯著小海京消失的地方。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覺得一片心焦，連口中的糖都嘗不出甜味了，生怕母親有了新家就不再要他了。可就在他等得幾乎忍不住要起去闖一闖黃家時，酒館門外忽然踏進來一個藍襖白，頭上帶著俗氣的金銀首飾的婦人。

已不再年輕貌，也不像在崔府時那樣雍容嫻雅，飾俗過時，臉上、眼神都充滿風霜氣息，就像個尋常百姓家的婦人。可一見著崔衡就上來“我的兒”，毫不避諱外人，更不像他爹那樣恨不得他別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才是為他著想的，真正的親娘啊。

崔衡想起大哥勸他的話，心里一酸，抱著徐氏哭了起來。

徐氏心疼地陪哭：“我兒委屈了！這些年你落在你那狠心短命的哥哥手里，娘想起來就睡不著覺啊……”

崔衡雖然悲慟，可心里早把能文能武能上連環畫的狀元大哥當英雄供起來了，便是生母說他的壞話也不大高興，喃喃地說：“大哥對我好的，供我吃喝，教我練武，還讓我好好讀書，以后考上秀才就給我結一門不比云姐差的婚事……”

徐氏驚詫了。

“他怎麼待你這麼好？他是不是暗憋著什麼壞心？他是不是看你讀書不好，覺著你一輩子也進不了學，才你中了秀才才能親的？他是盼著你沒后吧！”

徐氏以己，也以他們親爹度人，覺著崔燮不懷好意。崔衡卻聽不下去了，推開他娘，不樂地說：“娘你別說了！我大哥可從來沒說過你的不是，他還說你不肯回家，跑到這兒嫁人來都是為了我，不然我還怨你拋下我另嫁呢。這趟他讓我給爹報喪，也是為了我能見你一面！”

徐氏又驚詫了。

不只驚詫，還有慚。

這些年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過惡，不是不虧心，只是錯得已太多太遠，想要回頭都回不去了。這麼拼命為難崔參議，不是自己被休棄、被出家之恨，有部分也是怕兒子落在崔燮手里苦，從崔燮最敬的父親上討回公道。

可這個前房之子卻能善待了兒子……

崔衡尤在滔滔不絕地說：“他都是狀元了，還是皇親的先生，我一個生都沒考過的白，他想怎麼折騰我折騰不了？他只要不管我，我這輩子就沒前程了。他是為了我好才我讀書的，等我有了功名，了家，我就能把你接回去……”

徐氏悲鳴一聲，忽然朝北方跪下，行了個大禮，起對崔衡說：“你別再來看我了，我是二嫁之，還給人做妾，你認我對你沒好。回家你跟你哥說，我對不起他，我給他磕頭了，往后我吃齋念佛，盼著他好，他看在我悔過的份兒上接著善待你……”

不僅要替崔燮祈福，還打算看在這個繼子和親子的面子上，放過他們的爹。

回府之后便對黃家家主，自己千挑萬選的新夫婿說：“崔家老奴的爹死了，人馬上就要回京。我看他也是人走政息，咱們家的田土人口早晚也能要回來，老爺便看在妾的面子上放開此事，往后不必小海京去布政司衙門，只當這個人沒了，咱們安生過日子吧？”

黃家老爺正崔榷聯合府里幾個大戶得焦頭爛額，猛聽得他要丁憂，喜得大笑三聲：“天不絕我黃家！那姓崔的竟要走了！好好好，他以為自己還能在這云南當土皇帝，這些日子折騰得過癮了，如今他不是在位的參議，就是個無職的人了，我豈能不送他一份大禮！”

徐氏自己就是個賊心大膽的人，聽他這話就知道這活土匪饒不過崔榷。可兒子還是崔榷的兒子，若這老子倒了霉，他兒子豈不也要跟著連累？

恨了崔參議數年，如今倒要著鼻子給他求，求新夫……起碼別連寶貝兒子一道劫殺了。

黃老爺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等只會殺人的土匪麼？你兒子也是我半個兒子，若沒他帶來的好消息，那崔皮也走不了，我為這也不能害了他命。”

他只要他們家在云南過得安生些，只要這個崔榷再回不來就是了。

黃老爺立刻派人送了大禮給云南府剩下的三位左右參議，求他們和崔參議接了清黃冊的事務后能抬抬手放他們一馬。那三位參議拿錢辦事，立刻告了崔榷一個聞訃報不立刻去職服喪的過失，要布政使大人奪了他的權。

周大人早看不上這只會惹事的參議，不待他原籍府移文過來便痛快地許他還鄉，連清黃冊的事也停，只他立刻盤明白首尾，盡快離府就行。

崔榷正最后清查一次，把黃家做個戶的典范置了，卻不想天意不在他，連這點事都沒做好，他就被強按在了參議衙中，與剩下三位同僚接。

他一腔壯志終歸化作流水，只能人收拾后院，帶著數船從云南新添置的家什財，兩個妾和一個不想看見的兒子、一群無用家人與一對怎麼看怎麼像看押犯人的差役似的護院踏上了還鄉之路。

這一趟從冬天走到春天，近京師時冰都已化了，倒是順順當當就進了京。到京城崔府的時候，府里還是掛白，一進門崔燮便抱著神主牌位出來接他，紅著眼圈說：“兒未能請得長假，扶棺回鄉，只得先將祖父安置在城外平坡寺停靈。父親既回來了，兒子們就放心了，就請父親安心服喪，送祖父棺槨回鄉安葬吧。”

崔榷腳還沒站穩，就要被兒子趕回鄉下老家，氣都要不上來了，咬著牙說：“靈主設在何？我先拜了你爺的靈主，再拜你，安葬之事過幾日再說！”

他父親是去年過，喪事已完了小半年，家中靈堂早已拆了，他就在院子里換上孝，朝牌位行大禮，苦苦哭了一陣，三個兒子都在后頭相陪。

行過禮后，他便去堂上拜老母。

崔老夫人經歷夫喪，也似老了幾歲，滿頭銀地，神憔悴，倒還能站能走，見兒子穿著白進來，忍不住抱著他苦苦哭了一陣。崔榷也陪著落淚，哭著說：“兒回來了，兒這三年哪里也不去，只陪著母親在家里安心度日！”

老夫人悲喜集地說：“我與你爹之前只盼著你哪天任滿了能回京來看看我，卻不想他到最后也沒能再見你一面。我卻是托了他的福，能和兒子多些日子了……”

崔榷忙說了無數好話開解他，又說崔燮有了出息，能在圣前展書，得皇上寵，來日給他爹補個京，他就能服侍老夫人到老了。

他是真心覺得崔燮得給他補個京，才對得起他這些年的苦，老夫人卻搖頭道：“我也沒那麼大的心，盼著孫兒能手眼通天，管得子你這做老子的職。你爹一去，我這子也不行了，我只盼最后這些日子能回老家守著你爹，也守著你……你們當的不是要在墳前結廬守制麼？娘陪你回嘉祥屯，咱們一道回莊子上住幾年。”

老夫人是心疼兒子，愿意陪他下鄉，崔榷卻如遭雷擊，連連搖頭：“娘莫胡思想，待我把爹爹的棺槨送回鄉下下葬，咱們一家子仍在京里供著爹的神主牌位，閉門守孝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