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月底, 崔家的船隊才終于停到了南京城外。
小計掌柜要來主持這邊的居安齋分店, 就和崔家來主持建圖書館、買地置莊子的幾位管事、帳房、匠人一道下了船。他們在家就把計劃書審過幾遍,提前安排好了找牙行看院子, 尋匠人翻蓋書樓, 打書架、家, 拿著家長的帖子托應天府戶房照應……一系列前期計劃。
等把關系打通,院子建好, 居安齋從京里帶來的幾位師父就能開工印書、印證, 將圖書館與居安齋同時開起來了。
計都等人計劃得好好的,腰間各纏了幾圈沉甸甸的銀子, 準備進城花錢去。卻不料剛下大船, 就見碼頭一群腰圓膀闊的軍士堵著, 各個殺氣騰騰,見人就攔,先盤查一頓是不是京里崔翰林家來的才肯放人。
京里崔翰林家出的幾位管事嚇得都了。雖在名義上不是翰林家家人,卻也給崔翰林打著工的小計掌柜也有點兒虛, 悄悄拉著扛包的力夫, 塞過幾個大錢, 打聽那群士兵的來歷。
力夫低聲道:“人不知,這是國公朱家的人,打從本月上旬就在碼頭攔人,凡像人這樣北來的商人都得盤問一番,聽說是尋今科狀元家的人。”
今科狀元?他們家大公子?
他們狀元公怎麼能跟國公府結怨的?從前只聽說過老爺惡了兩位首輔,被發往云南做參議, 卻不曾聽說公子得罪過人哪。他不是好好兒地在京當著翰林,還天子寵信的嗎?
難不又是參議老爺在外頭惹了事?
小計掌柜越想越擔心,追問了兩句,那小販卻也不知究底,只說那群軍士見船就問,凡北方來的都不了一趟盤查。他既問不出什麼來,只能往崔家找原因,便去問那些崔老爺手里使出來的人,問他們家長是否曾得罪過國公家。
被問的人比他還懵,著腦袋說:“咱們家老爺從前當的是個戶部兒,又不是六科十三道史,就是想得罪,也得罪不著人家國公府啊。”
幾人是從大船上下來的,又都穿著管事們穿的繭綢長衫,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早被國公府的軍士注意到。一群壯漢便排開碼頭上的挑夫、小販、單客商,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到他們面前,似有意似無意地排開陣勢,將這群人圍了個風雨不。
小計掌柜背后寒直豎,崔家幾位家人也渾發,怯生生地問:“不知幾位軍爺尋小人們是有何事?我主人家是今科狀元,翰林修撰……”
領隊的大漢眼中冒出異彩,厲聲喝道:“你們是崔狀元家人?”
完了,這回真不是老爺得罪人,是最人放心的大公子出事了!
幾位管事心中悲嘆一聲,按著腰間的銀子和懷里的書信,咬牙問:“軍爺認得我家狀元爺?我家狀元爺如今是翰林重臣,給皇上講書的先生……”
那軍漢重重一拍大,回頭朝人煙稠喝道:“兄弟們,咱們等的人來了!招呼大伙兒都別再磨蹭了,趕把崔貴親的家人帶回去,好國公爺高興高興!”
崔……貴親?
他們家大公子可是祖先親自顯靈,教他不得親的,祖上往上翻幾輩兒也是湖北人,上哪兒結得南京國公府的貴親?
不等他們說什麼,這群軍士就連人帶東西地劫了他們,直送國公府——幾條街外一座五進帶花園湖的大宅。國公府的管事在花園里接待他們,指著這大宅告訴他們:“這是國公爺為崔狀元的狀元館備下的園子,崔狀元可打算好了怎麼裝他麼?若沒打算,那小人們就替狀元公安排了?”
崔家幾個管事看著這座比黃家花園還大的宅子,大氣兒都不敢,問道:“我們公子確實預作了安排……這個,卻不知我們崔家和國公府有什麼親戚,國公爺怎麼知道這狀元館的事,還置下了這麼大的宅子?”
別說這幾個管事納悶,連真跟國公府有親的李學士都還沒接著國公的回信呢。
只怪兩京離得太遠,中間有個時間差。國公的信在路上走得慢,買園子蓋樓、遣人到碼頭接船倒是安排得利落,計都和管事們剛一落腳就被劫到他定好的園子里,難免也得懵一陣子了。
朱家管事親切地介紹了他們國公和李學士的關系,笑著說:“國公爺疼小姐和李姑爺,自然也得關照姑爺的親弟子,你們只管把藏書館建在這兒,不必多想。寫信回家告知你家狀元公時,順便催一催他的建藏書館碑文——這園子我們公爺替你家翻修也罷,碑記可得你家狀元親自寫啊。”
他們家狀元在家就已經寫好了,現在正在行李箱里擱著,可幾位管事們豈能聽不出國公府的言外之意?
國公下這麼大本錢幫他們建館,圖的能是什麼!箱子里那份《修南京狀元圖書館記》是不能用了,得抓時間送信回去,公子重寫一篇!
幾位管事對視一眼,都向權勢低了頭,唯唯應道:“國公爺的關照,小的們一定詳詳細細地寫在信里,我家公子和李學士知道國公爺的一片慈。”
國公爺對便宜外孫當真是一片慈心,不幫著崔燮建圖書館,聽說他們還要買田地,在圖書館里開個書齋,也都家人盡心盡力地幫著安排。
圖書館基本上已是建好的,連藏書的書架都裝了,居安齋不幾天也安頓下來,匠人們便取出封得嚴嚴的雕版,先印出幾套《國子監名師筆記》《翰林名師講讀》《化二十三年會試文集》《殿試文集》《新進士經驗》《錦衛連環畫》……然后,拿著印出的新書去應天府告狀。
告城外有賊盜搶了他們居安齋千里迢迢從京城總店帶來的書版。
這是防著人家盜印最絕的法子。
計掌柜年輕時常跑麻沙進版,給崔府賣了十多年盜版書,不只賣盜版的經驗富,聽過的防盜故事更多。尋常人給書上印什麼“某某堂專版”、什麼“千里必究”,其實毫無作用,就是真把印書的告上堂,也沒幾個青天大老爺肯給書商做主。
自古以來,書這東西就都是有紙有版就能隨便印的,誰想印就能印。翻印別人的書不是罪,唯有把這罪名定強盜搶劫才有用。
他們在京畿有崔府、有寫書的國學、翰林老爺們撐腰,沒幾個敢盜印他們的;到南方卻得步步謹慎,免得不小心就當地大店搶印了書版,兌得他們書齋干不下去。賠錢倒是小事,要是買賣沒開,先把人們寫的文章都人盜印盜賣了,他們哪兒有臉回去見公子呢?
計都撐起一膽氣,帶著幾名匠人,托著書到應天府告狀。國公府管事聽說此事,立刻也人拿著帖子到應天府說話,幫著國公新認的便宜外孫的家人撐腰,應天府接下了強盜搶劫書版的案子。
從此這南京城外各地,再有第二家印這些書的,都得被打強盜搶劫的罪人。罪責輕重如天淵,尋常書商畢竟是舍不得為了賺些許銀子而背這嫌疑的。
南京城這邊有國公打點,圖書館與書齋都建得順順當當。雖然在去南京路上和后來送信時的工夫不短,狀元館開張的日子倒和京里同步,前后沒差幾天。
只不過南京這邊兒畢竟沒有一堆真狀元主持開館慶典,不如京里熱鬧。
京城狀元館開張時,因為翰林院上下都忙著修實錄、擬新皇詔令、冊文,白天實在騰不出工夫,是在晚上舉行的。新館建在南關西北,占了一座幾畝地的大宅,院掛著勸學的楹聯,翰林院前輩們題的勸學詩,一進門便是滿滿的書香氣。
正近夜時分,院中燈火映照,幾十名看燈火的人隨時走,防著畫燈被風吹歪,引燃了燭火。
連綿燭從園到園外,主院的借書樓下墻上畫著至圣先師孔子像,左右侍立著回、子路、子張、子夏等弟子。人像都是傳統畫法,不怎麼像真人,但在夜晚燈映照下,在一片紅青袍的服襯托下,這些畫卻顯現出了幾分威嚴之態,進來的學子們不敢不低頭。
謝遷、王華、梁儲……到去年新進翰林的崔燮,一排狀元堵在披紅掛彩的藏書樓外,雙手捧著長長的彩帶。幾名白小書生隨侍在側,用托盤托著金剪刀,雙手呈給狀元們,請他們同時剪彩。
剪刀磨得極利,眾人同時舉剪,一剪下去,彩綢便紛紛落下,只余當中一朵碩大的綢花被侍奉的小書生擎住,放回托盤上。
剪彩之后,幾位狀元又揭開庭前倚放的木制匾額上的紅綢,出“狀元館”三個鎏金大字。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沖天而起,卻帶著點悶悶的尾音,不夠清脆,蓋是因為鞭炮都是放在鐵皮桶里燃著的,不敢讓火星在這滿是書紙的樓前炸開。隨即竹管樂同響,樓外等著開館的書生士子們齊賀,遮去了鞭炮聲的一點點遣憾。
慶賀聲稍落,幾位狀元又移步書樓前涼亭旁一片已松好的土地前。
那里擺著一塊半人高的青石碑,碑亦覆著大紅綢布,頂上披掛綢花,等著狀元們親手摘下,出真容。崔燮走到幾位狀元前輩前面,拿出特地裝訂的紅帛卷軸,如同主持人一般深地念了一篇《修北京狀元藏書館記》。
還有個南京版的,跟北京版大一樣,就是謝的人不同,把這邊的翰林、狀元們改了替他們建院蓋樓的朱國公。
他年紀既輕,人材更好,穿著六七品小的青衫照舊彩照人,捧著卷軸念修館記時仿如天使捧著皇家詔書一般莊肅,人不敢視。
憑關系混到狀元們邊的兩位國舅看著他的模樣,都有一瞬間失神嘆息:“咱們要是也能考上狀元,那麼多人圍著盯著當眾讀文章就好了……”
穿著青道袍,混在書生群里看著他的謝瑛更是不知不覺微笑起來,聽著那如清溪般淺白平實又清麗人的文章,跟旁人低聲夸贊他:“崔狀元儀容、文采都好,與翰林那些學士相比也全不遜,信知將來前程必定無可限量。”
錦衛人自然不會參加這種連個曲子都不唱的活,他邊站的都是些普通書生,不會像錦衛那樣無條件附和他。
但不知是他說話太有說服力,還是崔燮的確超邁,側一名書生也默默點頭應道:“可不是。崔狀元不只文章驚世,更是多才多藝,不然怎麼錦衛連環畫里都添了個會譯倭語的崔翰林呢?”
另一名書生倒有些意難平地說:“也不知這連環畫是誰畫的,也未免太喜歡這位崔狀元了!怎麼連環畫里他一出來,謝鎮就老跟他商討擒賊事,都不常問‘姚千戶,你怎麼看’了?”
……
有關連環畫的議論聲漸漸高了起來,連正在給石碑揭幕的作者們都聽到了那麼一鱗半爪。眾狀元兼作者心跳微微加快,臉繃得愈發嚴肅,作僵得有些遲緩,卻更顯出揭幕儀式的莊重。
謝鎮的目凝在那片青衫紅綢上,略略低頭,在燈影下藏住面容,低聲音加了那群書生的議論:“或許因為謝鎮與崔翰林本就是故好友,遇事就愿意和他商量呢?”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梁儲不是狀元,我寫錯了,他是個傳臚。不過都寫到這章了,就不改了,他是化十四年榜的,狀元是曾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