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上人早幾日就知道他錦還鄉, 已是將墳地這里整理了一遍, 連小屋都修葺得鮮了好多,里面也能住得人。只是這里畢竟是空山野林, 守著墳場, 又剛鬧出紙上現字的怪事, 家人們都不放心他一個人住,苦勸他搬到山下。
崔燮堅定地說:“子不語怪力神。我讀書多年, 又是朝廷員, 自有浩然正氣護,什麼怪敢來犯我?若這只是石上污漬沾染的, 我若就忙忙的跑了, 假的也了真的;若是祖先有警兆給我, 我不聽,卻不要誤了一家?”
他拖著幾個孩子的手吩咐道:“今天你們獨自在外松泛一夜,切不可見著我不在就胡鬧,不然等我回去自有罰。”
兩位張國舅還不知道他能罰人罰到什麼地步, 以為抄十幾遍卷子就是極限了, 真正過罰的崔衡卻打了個寒戰, 背著崔燮囑咐兩個師侄:“不可惹他。我那大哥狠起來,是能把人關在屋里日夜背書,背不出來不放出房門的!”
張鶴齡回憶了一下,搖搖頭道:“也不算什麼,我爹有時也關我們閉。”
崔衡低聲音,加重語氣恐嚇道:“他還打人!拿、拿繩子人屁!”
張兩位張公子聽得一愣一愣的, 互相對了個眼神,嘆道:“崔先生脾氣真好,還拿繩子,咱爹都是拿板子……先生那竹板打手心也疼的。”
原來崔先生脾氣這麼好,打人也不大狠,那他們怎麼之前老有覺著他可嚇人的錯覺呢?
兩個熊孩子的心思又活絡起來,覺不那麼怕先生了。
住到莊子上,因崔燮不在,也沒人夠份管束四位爺公子。崔和自己還能管住自己寫作業;崔衡也大哥收拾老實了,勉強能敷衍一篇;張家兄弟卻放開膽子,想了個白天驚的借口,決定今天就不寫游記了。
不僅不寫作業,他們還在莊上攆打狗、上樹下地滿地跑,四五個膀闊圓的莊戶險險都看不住他們。直到晚飯送來,崔家兄弟招呼他們吃飯,兩人才覺到這一天跑了,回房胡了兩碗飯。
莊里人吃飯是不進屋的,就在場院里擺上桌子,借著天吃些米干菜,邊吃邊高聲聊著白天的怪事。
盯著兩位張國舅的莊戶先說起此事:“我和三郎看得清清楚楚,那石頭上自己顯出來了三個字,勿親,那不是崔家祖上不許咱們公子親麼?”
一個年長的莊戶道:“胡說!哪兒有祖宗不要孫子娶妻的!大公子是正兒正葉兒的嫡長孫,他不親咱們崔家嫡宗就絕了!難道有人肯絕了自家香煙的?”
還有人羨慕又不屑地說:“那肯定不是祖宗顯靈,想必是山里的什麼妖看上咱們公子年輕力壯、又沒娶妻,弄個魘魔法兒騙他不娶妻子,自己好勾搭他哩!”
旁邊聽的人罵道:“好不要臉的妖!咱們公子是文曲星轉世,必要娶個閣老、尚書家的大家閨秀來,憑個野妖也敢作狀元娘子的夢!”
兩位國舅年紀雖小,卻都天生了一副好事的心腸,聽著這帶點艷的妖鬼話,迷連飯都顧不上吃,著窗戶看外頭莊戶說話。崔家兄弟也沒多和封建迷信做斗爭的自制力,加之小伙伴都聽了,自己不聽也怪納悶的,同端著飯碗湊到窗下。
那群莊戶罵著罵著勾引公子的妖,又開始擔心他大半夜獨自住在山里,那妖會不會跑去勾搭他?
那些妖狐山鬼長得冶艷,又會勾搭人,崔燮這麼個年郎君萬一守不住怎麼辦?
“對啊!守不住怎麼辦!咱們當弟子可不能看著先生妖害了!”
張大公子扯著剛開始變聲的嗓子尖了一聲,激得兩眼放,說不好是擔心還是盼著崔燮被妖迷住,拍著窗戶說:“山里這麼危險,咱們怎麼就把先生獨自扔下,自個兒回來了!”
必須得去看看他……那妖長什麼樣兒!萬一是個《聯芳錄》里那樣的貌神仙妖鬼呢?
大張國舅雖然看見白紙顯字時嚇了一跳,但那群人口口聲聲“妖”的,又不覺著怕了,攛掇著兩位小師叔和弟弟上山,要從妖手中救回先生。
崔和還待寫今天的游記,也不想跟大哥對著干,崔衡心下卻有幾分活——自從這位兄長從遷安回來,公然就變了個名儒高士、道德完人,管他跟管大兒大似的,他想反擊一把都沒下。若這回能抓著兄長跟妖有染的把柄……
他嘿嘿地笑了幾聲,在心里過了過癮,張家兄弟問他要不要去時卻還是不敢,深怕崔燮人抓了,惱怒,再把他關上三個月半年的。
張鶴齡攛掇了一圈,崔家兩位師叔卻都忒沒膽子,不敢跟著他上山看。莊戶們也不敢大半夜地去山里墳地,推說要等明天法師來了再上山。他們兄弟擺出國舅威風,拿太子和太子妃的名頭人,才得那些莊戶答應了明天一早就跟他們進山。
這一宿兄弟二人都輾轉反側,睡不踏實,早上鳴三聲,就趕忙爬起來人。此時天上連點晨曦微還沒見著,星斗滿天,仍和深夜一樣,他們兩個卻比吵得還厲害,把莊上的漢子都起來跟他們上山抓妖。
折騰到天邊的深藍變作淡藍,張家兄弟終于帶著一群莊戶,乘著馬車到了山下,又人牽著馬馱著他們往里走。隨行的人舉著火把照路,手里牽著幾只兇悍的獵犬,以防狐貍變化逃走,走在前頭的還要提著鋼叉四下掃,驚走草窠里的蛇蟲野。
馬上的兩位國舅嚴肅至極,走到近山間墳圈的地方,便揮手命他們吹熄火把。
萬一驚得那狐貍跑了,他們不就白來一回了?
小張國舅還現學現賣,把來遷安前跟崔燮學的兵法軍紀拿出來,要莊戶們人銜枚,馬裹蹄,悄無聲息地往上走。兩個熊孩子蝎蝎螫螫人,本來沒事的都給他們鬧得心慌慌,到得那小木屋外,更是人人屏息,十幾雙眼都盯著屋旁一扇出燭的白紙窗。
張大國舅擺出錦衛鎮使的架勢,右手朝空中一揮,命眾人停下,自己一按馬鞍利落地在空中打了個滾兒……嗷嗷著摔進了一個莊漢懷里。
他弟弟了一聲“哥哥”,忽然意識到他們是干什麼來的,忙忙又捂住,低頭看他哥摔得多慘。
小屋一扇窗子此時忽地從里面推開,燭從幽深的屋子里照出來,小屋深影晃,依稀間似有一名極白、結著黑頭巾的老人隨著影晃。那些莊漢霎時嚇得冷汗涔涔,不敢多看,喊著“老祖宗饒恕”,提下叉子撒開狗就往外跑。
崔燮就在窗戶后面,因為剛被這群人鬧起來,還沒穿裳,沒出臉來。卻不想這些人沒看見他,倒先看見了他昨晚熬夜畫的祖先像,還當了祖宗顯靈……
這麼充滿封建迷信氣息的誤會,不利用一下太浪費了。
崔燮放棄了拿著畫告訴高僧自己見著祖先夢的方案,躡手躡腳回到床邊,揭下那幅畫塞進了懷里。
有這麼多人作證,他就不需要一張肖像畫來證明自己夢見過祖先了。這些人證遠比一張畫更有力,哪怕是看過《鵝幻匯編》,猜到他紙上有文章的人,也猜不到他家莊戶看見的老人是個畫像。兩次祖先顯靈的神跡疊在一起,互相證明,就真真是崔家先祖不愿他親,不僅在墓前留字,還半夜來拖他夢了。
崔燮暗暗一笑,穿起裳,裝作剛剛人吵醒的模樣,走出房門問:“怎麼這樣喧嘩,你們已請了法師來了?”
莊戶打了個激靈,慢慢回過頭,先仔細看了屋里一眼,才僵地回話:“大公子醒來了?法師和高功要待天明才能來,小的們奉著兩們小貴人來服侍公子起……”
他們嚅囁半晌,也沒敢問崔燮是不是半夜撞鬼了。還是張鶴齡不死心,問了一句:“先生昨晚是一個人睡的?沒人陪著?”
崔燮笑道:“荒山野嶺的,我上哪里尋個弟子睡在腳下服侍?你們起得也太早了,莫不是惦記早上山來頑耍?小心睡得不容易長個子。”
那就是沒有狐貍了?
兩位張國舅聽人著屋里有人時,還想過是狐貍化老人嚇唬他們,此時聽崔燮說真沒人來過,心下頗有些憾。那些莊戶們卻不似他們腦子里只有妖鬼怪的,而是擔心沖撞了崔家先祖,小心翼翼地問崔燮昨晚夢到什麼沒有。
崔燮臉微沉,皺著眉說:“是夢見了……與你們說了也沒用,等法師來了再說罷。”
果然是崔家老祖翁來看玄孫了!
眾莊漢倒嘆了口冷氣,當著他的面不敢說什麼,私底下卻打著眉眼司,低聲說些自己編的新故事……等莊上人請來附近龍眼寺的高僧大德上山,崔燮得祖先半夜托夢,不許他親的故事就像風刮過一樣飛快傳進了他們的耳朵。
那些僧人雖都剛上山,卻都把昨天和今早的事灌了滿耳,待到崔燮托著香火銀子來跟他們求教時,為首的高僧便合掌高頌了一聲佛號,莊嚴地說:“施主出宦人家,才名冠于當世,又深荷圣恩,可謂事事順遂。但正因別過于順遂,只怕‘婚姻’二字上要有些坎坷。”
崔燮滿面贊同,附掌嘆道:“大師說得實在太對了!我從前醉心舉業,又以家中二老多疾,父親在外做,又沒個嫡母主持,一向無意親。如今正要求祖先佑我得一能主持蒸嘗的賢婦人為妻,卻不知為何,我家先祖似有不愿我親之意……”
他猶豫著左右看了一下,那法師便吩咐隨行的僧人離開,他才上前問道:“昨天我掃墓時見青時上印出污漬如字,寫的似是‘勿親’三字。我怕是有什麼緣故,半夜就宿在山里,想聽聽祖先教誨。卻不想半夜里漸漸睡實了,夢見個面生的老先生過來與我說,我們崔家祖上雖積有福祿,卻只有出兩代進士的福氣,但因我……”
他皺著眉想了想,半真半假的說:“那段我聽不真切,或是想不起來了。總之他說我仿佛有什麼緣故,得了意外的福緣,了狀元。但正如大師所說,因我別過于順遂,而人生于世總不能十全,他就要我不可親,甚至也不能有納妾生子之意,不然我一人過于圓滿,父祖兄弟的氣運就都我占了……”
那位大師微微頷首,嘆道:“此是崔家祖上積福不足的緣故,不宜強求。施主既有幸得中狀元,在朝為,日后做個為善一方的清兒,平日里多施舍廟宇、修橋鋪路、舍粥濟貧……積今生之福,亦能補先祖之憾。待到福運積滿,菩薩自然賜你一個好孩兒。”
崔燮連聲稱謝,請他們給崔家先祖做三十六日道場,拔他們出地獄,又許了一注銀子重整廟宇。
到下午又有家人帶了棲云宮的道士來,崔燮又是如是一通說。那道士卻不像和尚一樣只勸他修橋補路,而是先作法通,說他高祖平生在鄉間行善,又得了他這個狀元的功德福運,已是往善人家投生轉世。
因他善德護,臨轉世前才能顯出真形來告誡他這些神靈間事。
崔燮恭恭敬敬地聽著,問道:“這麼說來我就只能似高祖說的那樣不親了?道長可知有什麼化解之法麼?”
道長悄悄掃過他后家人捧著的銀子,掐指算了算,也長嘆一聲:“此是命數所定,人力如何能為?罷也,我總不能看著狀元爺為前緣所拘不能婚有后,只得舍了幾十年道行為你做法破解一回了!”
崔燮連忙人奉上托盤,也許諾下待回遷安家里就派人送銀子到宮觀中。
兩邊的僧道收了錢就給他破解,都極有職業素養。崔家祖墳前一邊吹吹打打念金經,一邊披頭散發踏星燈,熱熱鬧鬧,引得不鄉人特地前來觀看,飛快地將崔狀元展墓得祖先點化,不得親之事傳遍了四方。
崔燮也含淚給父親寫了封信,告訴他自己得祖先指點,不宜親,否則將占盡崔家一門氣運,有礙父親兄弟的前程。
他的信比萬閣老的晚一個月發出去,卻因為萬安的信能走急遞鋪,崔家的只能人坐船從四川送到云南,中間有許多周折,落到崔榷手中時已是六月中下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