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化帝只能心里地罵, 夸他可得全方位多角度, 不厭其煩地夸。人家在題目上例行寫個“勿憚勿”,你答題的就敢真的不為尊者諱, 有什麼說什麼?
就算天子不看這卷子, 閱卷的大佬們能取一個不識眉眼高低的人到高名次, 讓你進翰林、察院、六部搞事麼?
小學生都知道不能這麼干!
從小學一路當著班委到大學,畢業還差點留校的優秀大學生崔某更不會自掘墳墓。他只掃了一遍卷子, 便定下了照死里吹皇帝, 所有問題都歸到化自己說的“未得如古任事之臣”上的答題原則。
兩側考位上的舉子們正凝神考慮上如何敷衍出三千字長文,他已提筆研墨, 在卷頭空兩格的地方, 靠著右側朱格工工整整地寫上只占半格的小小“臣”字。
“臣對:臣聞——”
先把套詞寫上, 再梳理脈絡。
化帝所問的既然是如何能使諸臣各任職分,自己垂裳而治天下,他自然就得從這里手——封建統治的基,就是君權天授之說, 論及君臣之道, 治世之法, 都繞不開先肯定皇帝命于天的正統。所以皇帝出治之道,自然就是天心,循天命,然后才能垂圣治而掌天下。
他略組織了一下語言,在稿紙上寫道:“臣聞帝王之極也,君道以奉天心, 而后可以建久安長治之業。”
已寫了君,再就該寫臣了。帝王要建長治久安之業,就得靠臣子治外戰,上奉君命而下靖平天下。
不過真要簡單地直照意思來寫,文章格式必定顯得凌,誦讀起來音律也不好聽——他跟著李老師讀書這麼久,別的不說,至記住了寫文章要講究文法和聲律。文法無過于圓融,聲律要寫得好看還是得靠比偶句,裁剪整齊,音聲協和,讀卷默默誦讀時也會覺得適意。
且有君王之道的出句對比,寫臣子這句也就有了格式,有了相對應的要求,反倒比全散句好寫。
對句與出句實則就合一個大的排比,所以即便是論臣子之道,也得從“帝王極”句連下來,不能直寫臣子如何,而要寫帝王如何驅使臣子,使其做好為臣之道。
金殿奏對的文章也不用畫句讀,直接在剛剛寫好的墨句上寫下“肅臣紀以奉天職,而后可以修外攘之功”,兩句都統攝在“臣聞帝王之極也”的起首句下,字字相對,例規整,足可當前文章了。
他自己按著李老師判文章的標準卡了卡,滿意地留用了這兩句,又習慣地寫了個“何也”轉換話題,引出下面一段關于君無為于上,臣分勞于下的議論。
不過寫完“何也”,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前三場里已經用過兩次這個詞了。雖說考可能不介意,他卻是個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的人,遂即把那個“也”涂改了“則”,而后才論起“人君者,天之所授,以統一萬方而臨馭兆民者也。”
因君王位尊任重,所以其道常主逸。而臣子是天命輔佐君王者,須任事負責,所以臣道常主勞。
君道主逸,對應題目中的堯舜“垂裳而治天下”、宣王“不勞而治”;君不勞,臣自然就要勞了,人臣勞于任事,平靖天下災禍、安域中萬民,君王才能行無為之治。
再從“無為”“有勞”兩方面下手,繞著圈子兜著口水話把開頭“長治久安”“修外攘”之意擴寫出一百來字來占占卷面,就算論盡了君臣各自所安之道。
正論之后再略反論一下,若“不然”呢?若君主不肯無為而治,則以一人之如何能理萬機?百不肯奉君勞事,各有司之職該如何運轉?
“故君必率臣以圖久安長治之業,臣必輔君以樹修外攘之功”,君臣上下各盡天命而安其位,才能令朝廷昌和,百姓安居,萬方歸順。
如此方能令三代之治重睹于大明。
寫到這一步,君道臣綱已明,文章中心已點破,他的問對也終于可以從籠統的“道”回歸現實,按著題中的容逐條對答了。
理論結合現實的第一步,就是把今世之君與理論中的天命之君聯系起來。
“惟皇帝陛下……”崔燮謹慎地把“皇帝陛下”頂格寫好,剩下的就是閉眼吹:什麼“秉中正之德”,“洽天之運”,“契玄元之休徵”……反正吹皇帝是政治正確,誰都不能說他不要臉。
直吹盡了他腹所學,看看又湊出了幾十個字,才引回題目,蓋章了一句:“蓋妣唐虞而超越乎三代者”。
今有明君在上,然后“臣竊伏草茅沾被圣澤久矣。”因叨有司之薦,能對于大廷。
略陳恩舉子激之后,便依“圣問”中所及之項一一挑明問題中心,再贊一句皇上“憂國憂民”之圣德,令舉子“勿憚勿”之寬容,他們這些舉子“敢不披瀝愚衷以對揚于萬一”?
他便先從唐虞之世雖有洪水為災、有苗之,卻有賛德之臣治水平手,仍照應篇首點明的“君無為而治”“臣奉君任事”兩項觀點寫出唐虞之世能稱為盛世的緣故。而周宣王之世也是一樣,周宣王用召虎、方叔、吉甫等臣,眾臣皆忠勤用命,為靖疆土,外為伐蠻夷、玁狁,以中興之治。
這三代君主皆能“法天道以無為”,臣子能“奉天道而有事”,故能“久安長治”“修外攘”。至當今天子,奉天繼德,能追堯舜、周之治,卻還惓惓深念民生疾苦,九邊之患,誠為堯舜之心,周宣都不能與當今天子相比!
圣天子顧念盛世中有憂外患,就是當日堯舜、周宣憂心治下之危難一樣的圣人仁德之心!
皇帝能言及此,就是“萬國萬民之福也”。
總之他們大明朝當今圣上堪比堯舜,天下沒能治好,都是有司選人不當,方伯治下不明,將帥率軍不嚴!
把天子的領導責任摘出去,靶子豎低一點對準有司,就可以安定地噴了。
崔燮絞盡腦地夸了半篇皇帝,如今終于能說人話了,自然毫不客氣地順著化天子題中所說的憂患,把朝廷選材、牧守治化、將帥戍邊中的問題狠狠噴了一遍,然后也一一提出解決之道。
其實也沒什麼現代高尖的解決方法,無非是“不拘一格拔人才”。
龔自珍的“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正是封建士大夫對重振朝廷、對平定世、對振興中國最深刻的吶喊,更是他們在數千年王朝興替中總結出的經驗。
這也必然是看卷子的士大夫,甚至出卷子的皇帝最愿意看到的答案。
他們是不會喜歡什麼政變革,不會在意什麼新技的曙,只會取中千百年史書上所記述的、君臣間總結的方略。
先是擇人時,于文臣,要“選用之法,嚴舉劾之科”,于武將,要“慎武舉之選,嚴比試之條”。而對于出低微,不能以文武舉業進之人,則要給予上升空間,不拘出,視其治國守邊之功業作評斷,給予其相應的爵位祿。
有擇、拔人才之法,才能使朝廷選免得人,治平朝中、邊外之患,使大明直追唐虞周之世,“久安長治”之業。
一條條寫完了修正朝廷蔽病之策,這場策問題目總算他答到了頭兒。之后仍要回歸總論:臣子在下方任事,君王要在上方敬奉天命,端拱而治。
這就又回到了會試首場四書題的“君正莫不正”了,不過這里倒不用詳加解釋,更不用提“恪正臣心”云云,只借它的權威寫個大結,點明君正則“朝廷百皆一于正矣,文武大吏有不奉承而守令,將帥有不勵者哉?”
三千余字的策問至此終于答完。
崔燮搖了搖肩膀,了作痛的手,才發覺自己肚子得不行,然后意識到他好像錯過了吃飯的時間。
膳夫剛才好像過來送飯了,可他正忙著勸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沒要吃的?現在離午飯已有了一段時間,看殿里的亮度卻又離著晚飯時不近,看來他只能喝口水頂頂,到卷了。
他苦笑了一聲,喝了口涼水,默默承認自己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淡定,還是張的。不過這張也有好,他省了吃飯時間,也省了打斷行文思路,這不早早地就把初稿打好了麼?
就剩下改改文字和格式……
對了!格式!
這金殿問對可不像會試時那樣隨便寫個“臣謹對”就能結束的,這是皇上親筆寫的策問題,題尾得預先認罪!
幸虧他還沒寫那句“臣謹對”,這時候就不用再抹一片大黑圈,而是按著前些日子模考的格式寫了一串“臣不識忌諱干冒天威無任戰栗隕越之至”,最后才添上“臣謹對”。
“天威”當然還要另起頂格。
他回頭把草稿檢校了幾遍,該頂格的、該提格的、該小寫的……神一集中到卷子上去,他倒又不覺著了,連查了幾遍后,才一字一頓地把答案謄到稿紙上,寫出了一篇干凈工整,字端正清晰如同刻印出來的漂亮答卷。
謄抄完畢后,時間還早,周圍卻已有幾個考生陸陸續續地卷了。他這邊也都是檢查再三才謄卷的,索也跟著起卷,看著卷填表印章,把自己的卷子添在已的那摞上,才放心地跟在眾舉子后出門。
宮里肅穆莊敬,一出宮門,眾舉子都像重活了過來似的,神彩飛揚,低聲議論:“這場策問我答得著實痛快!”
“策問中竟垂詢平治之法,我在家時讀前代史書,正擅答此題!”
“我于國朝外之事亦早有構想,陛下若肯用我之策,必能解當今朝臣不任事、牧守不民、將帥不敢戰之危!”
……
這些人自己說痛快了,忽然想起邊還跟著一個今科會元,北地第一才子,連忙把崔燮捧在當心,激地問道:“崔會元是最敢直言忠諫的君子,必有過人之語,咱們可得聽聽崔會元是怎麼答的!”
崔會元站在眾人當中,角迎風獵獵,看似淡定,心里已經不知腹誹了那位崇拜者多句,輕咳一聲,說道:“我不過在策問中寫些選拔人才的建議,其實不值一提。”
他那篇文章簡直是昧著良心把天子夸出花兒來了,不好意思讓人知道,連忙轉移話題:“這一場殿試是陛下慮切民恫,出策問考較我等,以觀我等思致懷,將來好依策論中展的才學用人。咱們過了這場殿試便是朝廷中人,也要開始觀政或是外放任事了,倒不如咱們議議自己任事后,如何實施策問中所答之事?”
“這倒也是……”有幾個他忽悠過去,幻想起了自己將來當上起碼是個六部主事,外任知府之后該如何做。
也有不他忽悠的,但看他已經積極地討論起了自己在外放之后如何修水利、明教化、勸稼穡,也不能強著他背文章,只好互相討論起了文章思路與佳句。
奉天殿側殿,閣、九卿、翰林、察院幾位考接到陸續送來的考卷,在主考尹直主持下各取一份批閱,并將讀過的卷子分作三等:第一等只有一卷,明日早晨便要匯總起來由眾人共同比較,選出頭甲三名進士送呈覽;二三等分等匯集起來,等主考尹學士過目一遍,便定次為二三甲試卷。
殿三百五十名考生的前程、命運,就要在這短暫地一夜復一上午的時間定下!
作者有話要說: 唯一一篇殿試策問了,寫詳細些,大家勿怪,嘉靖四十一年考題,作者徐時行,就是張居正、張四維之后的首輔申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