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 便是會試三場中最后一場的策問試了。
五道策問考遍經史時務, 第一問問帝王出治之道,第二問問經義, 第三問問史, 四問問諫, 五問問河工。
這一場策問的治要題竟問到《大學衍義》中的“四要”是否有今日當務所急者,正砸中了崔燮復習的重點!
他們國子監丘祭酒正是研《大學衍義》的第一人, 講《大學》時沒引用《大學衍義》的容, 后來他要去宮里給太子講學前,更是專程給他補了幾節《大學》課, 其中也有真德秀《大學衍義》的要點。
大學衍義中的“四要”分別是“格致知之要”、“誠意正心之要”、“修之要”、“齊家之要”。題中問到, 太祖高皇帝——就是朱元璋——特別看《重大學衍義》, 將其抄在廊下,日夜觀之,依照衍義中言反思治國方略,正因太祖依此書治國, 才能開辟大明, 無疆之治。
而在當今太平守之君治下, 《大學衍義》中的四要又還有哪項合用呢?
這道題顯然不是單選,而是個多選啊!
他的《科舉必讀筆記之國子祭名師丘祭酒講大學》里就附了這麼一道多選題,四要都是必選選項,一個都算錯!
他微微一笑,提起筆緩緩寫道:“圣學講于昔,既有以弘一統之基, 圣學繼于今,斯有以保萬年之治。”
策問與論不同,論是為了明理,以析理深徹銳利為重,可多用散句,不求詞藻華麗;策問卻是奉給天子看的,不只要質實,還要文秀,偏向于八比那樣婉轉曼麗的長對句。好在這種對句不像對聯一樣需要字字相對,又不像時文一樣,八比句有長短、容的限定,只要句子的格式一致、節律清暢舒緩,稍改一改出對句的關鍵詞就行。
八文寫多了,策問里長短隨心的比偶句簡直信手拈來。
既講到“萬年之治”,第二場剛考過的論《君正莫不正》里也有關于帝王出治的部分,自己抄自己不算抄,順手用一下“君心”論的概念,把帝王之學提升到恪正君心的高度——守之君不時時以大學四要警訓,則有心志逸弛,政事不振之憂。
拔高到這地步也差不多了,再寫下去恐怕容易教代化天子……估計天子看了這文章不會自我代。朝廷上下文書里都把他捧復景泰圣名、上慈圣廟號、繼英廟之烈的一代寬仁明君,他能覺著自己心志逸馳,朝政不振嗎?
崔燮輕笑一聲,筆鋒一轉,先解釋題中的“四要”是什麼。
昔日宋儒真德秀作《大學衍義》以示帝王之道,特地舉出為政最急需的四要:格致知之要在明道、辨人材、審治、察民;誠意正心之要在崇敬畏、戒逸;修之要在于謹言行、正威儀;齊家之要在于重匹配、嚴治、定國本、教戚屬為要。
《大學衍義》里只寫到修齊家,沒寫到治國平天下,是因前面所舉的四要中寫的,實際上都是治國平天下之道。
國初《洪武圣政記》中載有太祖朱元璋治國之策,對應著格致知、誠意正心、修、齊家四要,按照明道、辯人才……正威儀的順序次第摘其要點寫出來就是。
唯到了“齊家”一段,寫的不再是皇帝的德政,而是洪武的圣后、后宮、國本。皇家的齊家之本在選良家子作后妃,嚴治,教外戚,因使國本安定,外戚不干政。
四要備于一者,才能華夷混一之功,衍萬世無疆之慶。
太祖皇帝因學《大學衍義》,而能治國平天下的例子;今上也該效法乃祖,揭布此書于座右,逐日用心學習這本圣學經典,以守而致盛世。
大學為帝王傳心之要典,衍義為君天下之格律。所以其中格致知、誠心正意、修、齊家皆是當務所急需者!
很好,四個選項都選齊了,這道多選答得相當圓滿!崔燮在桌板地下悄悄給自己鼓了鼓掌,在最后一句話后添了句“謹以是為獻”的套話。
“獻”字還要另起一行頂格寫,因為“獻”的對象是至高無上的天子。好在這篇策問只需寫太祖與今上兩個皇帝,換行不多,趕上那些一會兒一個“皇考”、一會兒一個“太祖”、一會兒一個“今時”的,策問題也能寫得跟獻表似的,滿篇長長短短、高高下下,跟狗啃的一樣。
治化策順順當當的寫完了,便是經策,這篇問的是理之學;第三篇是問學史者如何從史冊上學到圣人傳心之要,其實都是深挖四書義的題目。
第四篇時務策問的卻是是士人君子、科道言應當如何進諫。這道題崔燮也特別有發言權——他老師和兩位史剛因為進諫言怒天子,被找茬抓進詔獄沒幾個月,前鑒不遠。
老師他們之所以一上諫疏就怒天子,自有其疏過于激揚尖銳的緣故;而這諫疏過于銳利,又因當今天子閉目塞聽,凡進諫的都采取不看、不批、不管的三不原則,急得當臣子的本沒法兒溫諷諫,只能取用最“激而危”的言辭,以君心。
當然,了以后也沒什麼好結果。
這簡直是雙輸之路,所以直諫不可取;可國家養科道言,不以言降罪,就是為了士人肯為國忠諫,畏天子疏遠、降罪而見事不諫更不可取;最好的進諫之法便是夾在贊辭中諷諫。
可諷諫力道太溫,難盡其意,這時候就不只是臣子要有忠諫之心,更重要的是皇帝廣開言路,虛心納諫。這樣才能君臣和諧,君臣心意上下昌達,而不至于得正人君子只能用過激言詞。
他連最要的八比文都敢諷諫一把,寫到策問更無所謂懼,開篇即寫道:“臣以善諫為忠,君以從諫為圣”,進諫從來不只是臣子的事,納諫更是人君之德!
第四問他寫得極為順暢,辭句從口奔涌而出,幾乎是文不加點地完了這一篇。而第五篇的水利更是他的長項,往記憶中的新聞里挖一挖,清淤治河、救荒、保水土……數項并舉,列得井井有條,從治水到治人,就是曾親在河邊縣、府治理過多年的員也不及他的理論水平高。
別的不說,潘季馴的束河沖沙技他就在多電視劇里看過。雖然他不知道實際作怎麼做,但能寫個“清淤治導”的原理出來,就顯得比別人眼深遠,言之有。
可惜這考卷上的東西也沒人會拿去實際應用。等哪天李老師當了首輔,他倒可以申請下去治水,提前讓“束河沖沙”之法現于大明,減黃、淮兩河的水災,或者也能當地百姓不必幾年一逃荒,生活富裕些,社會矛盾平緩些。
他緩緩擱筆,拿起草稿從頭檢查。
這五篇策問說也有五七百字一篇,但因不像時文的格式那麼死板,對比偶句的要求那麼高,寫起來倒要順暢許多。
五篇都寫完了,天還大亮著,他一面檢查一面謄抄,沒到申末,便已經把五篇都整整齊齊地抄到紙上,在監場過來巡視完卷況時便順勢起來卷。
此時已是龍門大開,寫完的多半拖到這時候卷,沒寫完的也被強行扶出。龍門人挨人、人人,一時也分不出誰是相的同學,來接自己的家人又在哪里,一片方巾藍衫熙熙攘攘在門口,像是PS里復制粘出來的似的。
崔燮也不看邊的人,只抬眼往外看,看街對面那個悉的小店有沒有人在等自己。他穿著高跟鞋,如今個子又長高了些,看得又高又遠,仰著頭從挨挨的方巾隙間出去,一眼便看見騎在馬上從皇宮方向過來的謝瑛。
他顧不上崔家有沒有人來接,力朝著街對面去。四面都是挨得的人,手里的考籃幾乎人壞了,他也毫不憐惜,用籃子排開那些文弱書生往外走。不人還什麼都不知道就被他遠遠地出去,回過神來要找那個自己的人,卻發現人早沒了,只剩一群同樣茫然地被推開,又被外頭人流回中心的考生。
崔燮終于走到謝瑛的馬前,卻也只能抬起頭看看他,笑著說一聲:“我考完了。”
謝瑛從馬上翻下來,也直直看著他說:“我知道。這陣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是有點想你。崔燮提著籃子看著他,想問他什麼時候能出去約會一趟,卻又不敢問,怕他臉皮薄,大庭廣眾之下聽了這話不好意思。
謝瑛與他牽著馬、提著籃子站在人流里,沉默地對。但因天不大明亮,周圍考生忙著說話對題,或是到找來接自己的人,倒也無人注意他們。
崔燮壯了壯膽子,就要趁暮提出邀約,謝瑛卻忽然朝他探了探,湊得極近地,低低地說了一聲:“我等你考完這場試,已經等了許久了。”
崔燮心口驀地急跳了幾拍,把礙事的考籃往后一扔,湊到那匹馬旁,按著馬、著他的子說:“我也等了許久了,你可答應過我,無論我考中不中……”
謝瑛輕笑了一聲:“真是年輕氣盛。”
豈止年輕氣盛,還考完了試,開始放飛自我了呢!崔燮一翻騎在他的馬上,低頭勾了他一眼,輕挑地笑道:“謝兄肯來接我,不就是默許我氣盛了?”
謝瑛著馬頭,抬眼看著他,搖頭笑道:“今日你家人要來接你,我先送你回家,等你們那些同鄉、朋友論完了題目再說。”
他眼力極佳,遠遠看見崔燮的小白馬被家人牽著,順著人流慢慢往這邊。小白馬也看見了他們,見主人又騎了別的馬,漉漉的大眼睛里不由出幾分委屈,重重踏蹄,噴了幾個響鼻。
來接他的家人拍了小白馬兩下,看它始終仰頭看向街對頭,不由得也跟著去,便見崔燮騎在一匹栗駿馬上,正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神氣看著他。
反正不像是高興。
莫不是考得不好?
那家人也不敢說話,牽著馬過來,又看到牽著馬的是謝瑛,又激,又怕一聲喊出來來太多喜歡謝鎮的戲迷、書迷,連忙捂住,小聲了聲“謝大人”,又問崔燮怎麼騎在人家的馬上,是不是有什麼安排。
崔燮倒想有安排,謝瑛卻搶先說:“這時候人太多,崔賢弟怕你們尋不到他,正好我來這邊買點心,他就借了我的馬,坐高些好尋你們。”
家人連忙道歉,又代主人謝過謝大人借馬之。
崔燮仍不愿下馬,按著馬鞍笑說:“今日虧得是遇見謝兄,小弟與家仆才不至于人流沖散。正巧謝兄升職之后公務繁忙,小弟也不曾賀過,擇日不如撞日,弟愿做東,到城東得意樓請謝兄一席薄酒如何?”
謝瑛微微搖頭:“賢弟在貢院窄小考棚里坐了一天,只怕子都寒了,此時正該回家喝些熱湯熱酒,養養子,怎麼還能在外頭跑?”
他一面說,一面看著崔燮的臉,見他可憐地看著自己,便不覺翹了翹角,假裝嘆氣:“我若答應了,我怕你不回家,家中高堂擔心;若不答應,又怕你這孩子惦記。則索我送你回家一趟,順便吃一杯賀你們書生們慶賀考完會試的喜酒吧?”
崔燮的眼一下子亮了,角抿得的,雖不肯笑,神氣兒一下子就不一樣了。謝瑛也不他換馬,只對那家人說:“你們公子等你這麼久,只怕凍僵了,不好下馬,你快把裳遞給他,我就騎他這馬過去。”
崔燮解下腰間荷包扔給家人,也吩咐了一句:“謝大人還要買點心呢,別為了咱們耽誤他的事。我先引他回去坐客,你進店去挑著好的點心各包幾斤帶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問作者張懷,第四問作者章僑,以上其實都是鄉試考題,不是會試的...( _ _)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