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論文三要素, 不過是論點、論據、論證, 現代小論文這麼寫,拿到古代的論文其實也能這麼寫。論又不像制藝文那樣有固定的破題、承題、起講、八比、大結之類的結構, 只要布置好起承轉合, 論證得足夠周, 拿出的論據都出自經書史冊,盡力做到無一論無來就行。
至于論證手段方面, 完全可以用現代議論文里總結出的手法。
崔燮從在林先生家讀書時就這麼寫, 從縣試一路寫到鄉試,果斐然, 沒有一個考挑他的不是, 那這法子就能用, 能接著用到殿試去。
他簡單梳理思路,擬出大綱,從“天下無心外之治”論起——
君心是治國之本。而若一開始就明言君心的重要,雖然有開門見山的好, 卻也顯得生直白, 不如豎個靶子來打, 用別的治國之法給自己“君心”論墊腳。
治國本來是靠賢人,以人行政,以政圖治,若所用的人與政法還不足以理清四方,便該用法律約束諸臣與百姓,奈何要依賴君心方寸之地呢?
因為“天下無心外之治”!
君心是本, 臣治國之是末,沒有其本不正而能致其末正的。臣子如不能導正君王心中不正之,又怎能讓君王以正道治國?
所謂恪君心之非,就是引導君王之心歸于仁義。孟子曰:人之異于禽者幾希——人所異于禽的就是仁義之心,仁義是天賦與人的,也就是人心中的“正”。
君王有此仁義之心,其本心即端正堅固,于治一道也無偏邪;如其不然者,就容易被所引,以至寵幸佞臣,偏廢賢臣。若如此,雖有賢臣、仁政、良法,國家也難以治平。
所以人臣輔佐君的重中之重,就在于“正君心之非”。
一旦君心歸正,仁義自生。仁藏在心則藹藹可親,義在心則凜然不可犯,以仁義治家則九族親穆,治朝則百清正,治國則百姓休息,四方咸寧,九州景仰,四海六合其仁義而歸順……
這就是孟子說的“心正則無不正”!
崔燮寫小論文寫得順手,把論題圓回來之后看了看天,太才爬到考棚上一點。照這個速度,就是再寫完那篇謝表,可能都還到不了中午。
時間有的是,再改改也無妨。
他又對著卷面梳理了幾遍,覺得還可以再引些經典作論據。倒也不用刻意改前面的,就著孟子這句再添些名人名言站臺就行:比如孔子說了“心正而后修”,堯舜說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危……允執厥中”,中不就是正?
該論的論了,該上的論據也上了,議論時除了引經據典,也有層層排比,從朝廷、百姓、四海、九州、六合等呼應君心正而天下皆正的論點,算得上巧秀麗,沒什麼可添改的。
只欠一個大結……他一時間構思不出多麼妙的結尾,索直接呼應開頭的“人臣之正君惟求諸心”,再點一點“正心”的重要:“正心者,人主之先務,正君者,大人之能事,而凡有志于國家天下者,誠不可以莫之省也!”
最后再添“謹論”兩字,就真正論完了。
寫這結句時只圖他簡潔明快、呼應前文。寫出來后他自己再看著,倒覺著這樣的結尾其實好的,簡直是改無可改,換了別的也沒有這種以許國的覺了。
有志于國家天下者,莫可以不三省吾心呀!
崔燮了口,簡直覺得能寫出這話的自己好像也是個懷天下的合格君子了,有種莫名的榮。
他把草稿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一面自我欣賞,一面數清字數,夠了一千二三百字,就到了小論文的字數標準下限,足可以謄到卷上了。
再就只一篇表,第二場考試就結束了!
他心中無任振,先不謄卷,拿起那道《世襲五經博士》謝表,趁著有激先擬定草稿。
謝表容沒什麼可難的,麻煩的是小字、頂格、空格。這些得在草稿上就寫好改定,不然謄抄到正卷上,該頂格的沒頂格,該另起一行的沒另起,這可不是尋常文章里寫錯個字的問題,而是對天子不敬,妥妥要黜落卷子,別的寫得再好也沒用。
他小心翼翼地按著題目寫下了:“化二十三年某月某日臣孔某伏蒙……”這一句話就有三個某、一個臣需要寫一格雙字大小,而且某在格中居中寫,臣則要著格右的豎線,寫得位置不對也是失禮。
寫完了這個蒙字,還不能直接接上“伏蒙圣恩”,因為“圣”要另起一行頂格寫,以昭皇家尊貴威嚴。
豈止“圣”,“皇”也要頂格,“慈”也要頂格,“先帝”、“君”、“天”都是頂格寫。如“先師”“今日”以及贊頌天子的“盛世”“明時”“昭代”“乾衷天錫”“離照日升”則要提一格,寫錯一這場試就完了。
崔燮字字斟酌著,還難免有一字半字忘了換行,只能拿墨筆涂了換行重寫,弄得草稿上一塊一塊墨痕,和上一題大干干凈凈的稿紙形了鮮明的對比。
寫這篇表時,代敘五經博士孔某家門沒多工夫,擬作稱頌天子與先皇圣德的詞藻也不費力,時間都花在換行和空格上了,竟也寫了一個多時辰。
磕磕絆絆地寫到結尾那句“謹奉表稱謝以聞”,更是幾乎一字一換,兩字一換:“表”和“謝”都要換行空一格寫,“聞”則是頂格,寫出來是“表稱”“謝以”“聞”,文字高下錯落,不是讀慣的人都連不上句子。
謄抄的時候,他都不敢輕易下筆,而是打開PDF,將腦中的文檔打開和筆下的稿紙重合,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按著稿紙上文字的高低大小抄寫。
時至未時初刻,崔燮才將再三檢查過的卷子到卷手中,簽了名,印了章,提著考籃到龍門排隊候著放出。
他這場出來的不算最早,第一批出龍門的已經出去了,第二批正等著湊人數。他竟在候著的人里見著了費解元,連忙上去拍了拍他,費宏見著他也十分驚喜,拉著他介紹給自己旁一位三十余歲的同鄉。
因在考場,周圍有監場衛士看著,不方便說話,他們就只簡單點了點頭,待放出門去才正式結識。
費宏拉著崔燮介紹道:“這位是就是我和你說的崔和衷,就是他求得祭酒、司業大人同意印出的《科舉必讀筆記》,京里周遭學子不可不謝他!”又指著同鄉說:“這位是我同鄉程楷程正之,程兄是我們江西極有名的才子,今年會試,正來京爭魁首的!”
崔燮拱了拱手,道了一聲“程兄”,笑道:“如今名滿京師的江西程才子便是閣下?某雖不常出門,卻也聽人說今年南方才子都出來了江西,今科會試場上怕是二位兄長的天下了。”
那位程舉人客氣地笑道:“我在家鄉時也略有些自矜,見了你們年才子,可不敢說這話了。我這般年紀,哪里還能跟兩位年解元、案首爭先?”
三人互相客套了幾句,崔程兩家的家人就湊上來接人,崔燮便接過那家人手里的厚皮袍子、斗篷、厚棉靴換上,將考籃塞過去,吩咐一聲:“難得遇上費兄與程兄,我與他們一道講講考題。你替我把東西帶走,跟爺說一聲,晚飯后我就回去。”
費宏略含歉意地說:“家叔還在場中,我得在外頭等他,怕是不能陪你們尋地方說話了。”
程楷卻是有同鄉約著喝酒論文,考完了就想回去,又不好留崔燮一個人,也有些為難。崔燮只是要打發家人離去,看著他走了,便對兩人笑道:“費兄等候叔父同歸才是正事,我自然不能拉你去那些閑地方,程兄若有事也只管先走,我和費兄對對題目就回去。”
今天只考那麼兩道雜文和四條判語,其實也沒甚可對,他也不是為了對題,只是拖拖時間,等著那個來等他的人而已。
程楷略留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贊賞《科舉筆記》的客套話,便轉離去。費宏在他走后私下跟崔燮說:“正之兄十分贊賞你那套筆記,臨考前還試做過上面的題,答得比我好,回頭我勸勸他也給你出答題。”
崔燮眼前一亮:“我正求之不得。只怕回頭你們兩位都考進了翰林院,看不上這《科舉筆記》,不愿做這題吧?”
費解元笑道:“題目都是編修、修撰出的,縱然誰有幸中試,撥進翰林院坐館讀書,有誰還能不愿做前輩們的題目了?正之兄當初把科舉筆記、北京會試的闈墨都買了,還買了居安齋的鉛筆、白板,盛贊那書齋不同凡俗書齋,不只汲汲求財,是個有君子之風的地方哩!”
崔燮這個幕后老板心里暗爽,表面還是要謙虛一下,搖頭道:“崔叔他們也是看著我一路讀書科考,最知道學子的辛苦,做這書齋時自然肯為學子用心。”
費宏嘆道:“只可惜那位崔店主還印出那些連環畫,人都說那畫兒是有些俗氣……”
咳、咳咳……崔燮猛地嗆住,悶咳了幾聲,抬眼問他:“我仿佛不是頭一次聽說這話,連環畫在外面風評這麼不好?我看那詞句寫得都是極妙的,反正我再寫幾年也寫不出那樣的詞來!”
費宏看了他一眼,微微湊近,低聲說:“說來慚愧,我其實也借看了兩本……可它不是圖多字麼?又是寫的錦衛,家叔他們是有些看它不眼……”
大來說,除了北直隸這錦衛戲洗腦了幾年的地方出來的人,和蘇杭、南京等見過緹騎抓梁、韋一黨擾地方、強掠民財的太監的人,都不怎麼喜歡錦衛。還有些人是單純不喜歡連環畫的形式,嫌它畫多字,像是給無知孩、市井小民看的。
但南方見彩印圖書,就連那些仿居安齋仿得十分糙的多套印刷書在南方都是稀罕,錦衛連環畫這樣的品更是值得爭夠的佳品。那些舉子一面說著連環畫俗氣,該買時也是從《三國》買到《琵琶記》,從《琵琶記》買到《錦衛》,連盜印的《聯芳錄》都不肯落下。
既然是大客戶,那就說什麼說什麼吧。
大明朝的傲……崔燮已經不想吐槽了,跟費解元舉手作別,在城里繞了半圈,直到天漸黑才又繞回來,戴上斗篷的帽子,牽著小白馬在街上繞了一圈,轉回了街對面那個不起眼點心鋪外。
他把馬拴在門外,進店去隨便買了幾盒點,大塊的冰糖,裹著袍子和斗篷站在門檻里看人。直看到一個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騎著匹栗馬從街邊走過來時,他便拎著點心,握著一塊冰糖,整整袍出了門。
謝瑛從馬上翻下來,牽著韁繩走向那座小酒館,想如前一場考試時那般,在考場外靜靜等一會兒。然而等他走到上回待過的地方時,卻發現早有一個同樣穿著斗篷,低低著風帽的人占了他的地方——
那人就在他上回所站的店門外,手中牽著小白馬,也拿著什麼東西喂馬,見他過來便朝他抬起頭,在周圍昏黃的燈火暮中朝他笑了笑。
作者有話要說: 論的作者張懷,謝表作者孔繼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