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那位考生繪聲繪地講完安千戶如何高貴冷艷不可侵犯地裝作丞相千金、某親王未過門的兒媳, 力拒倭寇強暴, 挑一群倭寇、漢為他爭風吃醋，自相殺伐, 四更的鐘鼓聲便已敲響。

龍門開始放人了。

門外巡場的正是明威將軍, 錦衛都督同知朱驥, 搜檢的也是錦衛中、前兩所的校尉與力士們。錦衛的人對錦衛的迷弟們態度總要好些，搜檢到那個大聲講安千戶故事的舉子時, 兩名力士下手都輕了些, 沒像別人那樣照懷里狠。

搜到崔燮時，幾名軍士看他眼, 更加關照了幾分, 只是順著裳拍拍, 叮囑他不許夾帶私藏便是了。

崔燮承了，攏起裳排隊進了龍門，給收掌試卷上考票，換了自己的試卷進場。

他是北直隸考生, 按順序第一批場, 考舍也靠前, 周圍干干凈凈，巡檢的校尉們巡得也勤，要水要吃的都方便。

他去年剛考完鄉試，外都得很，不用看環境，只把兩塊板子好, 站在“桌”上氈了房頂，又把油布掛在門口暫擋寒氣，找巡場的軍買了一壺熱水，灌進那把套著厚厚棉套的銅壺里，當作個小暖爐揣在懷里，盤抱壺，先暖熱了手腳。

黎明時分，巡檢場的指揮同知顧大人陪著提調史巡了最后一趟場，兩位收掌試卷便取了新印出來的、墨跡猶未全干的考卷來，巡檢軍校散給眾考生。

這一場才是真正的掄才大典，考取了就能青云直上，朝為，考不中的至又要等三年辛苦蹉跎。場中近四千考生的緒都抑到了極點、激揚到了極點，在這種尖銳沖突的緒中接過考卷，抖著揭開卷面，仔細閱看題目。

第一場仍是三道四書題，四道五經題。

考題順序是按著《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來排的，不過因《大學》《中庸》兩本容太短，可出的題目幾乎都考遍了，近年考試還是多在孔孟二子之作里出。這一場主考就沒從《大學》里出題，第一題出了《論語·述而》的“子在齊聞韶”一節，第二題則是《中庸》的“文武之政”兩句，第三題是《孟子·告子上》的“詩曰天生烝民”。

而五經題目雖看滿紙都是，每科題目之前卻都近乎頂格寫著“易、詩、書、春秋、禮記”五個科名，對應著一眼就能看到“詩”字后面列出的四道題目：首題是《周南·麟之趾》全篇，之后是取自《小雅·裳裳者華》的“我覯之子，維其有章矣”兩句，《大雅·假樂》的“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一句，《商頌·殷武》的“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歲事來辟”三句。

《詩經》的十五國風部分有不含有男私的詞句，極從中出題，大多題目都是從《雅》《頌》里出的。即便是這兩部分也有許多詩中有悲、怨、悼、懷、諷刺、針砭之意，若單列出來作題目，寫出來的文章便容易偏離圣人之意。所以《詩經》里能出的題目極，重復率極高，這四道題目中有三道崔燮都曾做過，或是做過含著題中句子的長題。

只有《假樂》一篇他自己練習時是以整首詩為題的，單列出“不解于位，民之攸塈”兩句和以整詩為題時作文的重點差別有些大，須得徹底推翻重做。

他琢磨了琢磨題目，倒出一杯尚且熱氣騰騰的熱姜湯喝，而后把壺杯都放到邊，磨墨鋪紙，拿鎮紙稿紙，開始答第一題——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

“三月不知味”這句話實在太有名了。崔燮穿越之前就知道，穿越之后林先生也常指著這句教他們努力學習，關于這段的作文就作了不知幾遍，幾乎是把這節能寫的花樣都寫遍了。

《史記·孔子世家》中也有這句，是“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味”，比論語中所記添了“學之”二字。朱子注釋中亦取了這個“學之”，有了這兩字才更好解釋前因后果：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后，是因苦心志學，才無暇顧及餐飲細務，以至于三月不知味。

孔子就是再聽音樂，也不至于自己腦回憶足了三個月的齊國響樂——他腦子里還貨真價實地存著1G的小黃片呢，耽擱他吃了嗎？

而那句“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是因孔子味到了大舜《韶》樂中盡盡善的和樂律，不覺深徹投于學習韶樂之中，誠心嘆這場宏大的圣樂。

圣人聞圣樂，自然有所，遙拜前圣的功德與樂中妙音律，故而誠心學之，那麼雙圣之間暗暗的契合就是必寫的知識點。

而孔子追慕前圣，傾心《韶》樂，其所為就是“學之”，先“學之”才能有“三月不知味”；先有這三個月不暇外顧的學習和反復回味，才能深徹理解《韶》樂，與大舜的圣心契合，發出“不圖為樂之至于斯”的嘆。

朱子中用“學之”二字貫通原文，實是點睛之筆。有了這兩個字才能題中三句話前后串珠鏈，給“三月不知味”一個現實依據，免得其淪為虛無飄渺的臆想。

所以“學之”二字是串起題目的引線，也就是他要作的這篇文章的明線！

一明一暗的兩條線索設定好，文章的筋骨就立起來了，只需按著題目那三句正論反論，增填，校練文字。他破題向來用明破之法，堂皇正大，這回也不想改風格，就照著原題一字字翻譯——最要的“學之”二字在破題里就得點明！

“圣人寓鄰國而聽古樂，學之久而……”而不知味。這里正是因專一學樂才不知味的，關鍵在專一，煉一下就是專。

“學之久而專，稱其至。”

破題之下，就是承題。承題當與破題相反相承，便從韶樂之手，要寫得有力些，畢竟許多考看文章只看前幾句，前幾句不吸引人本就不往下看

要有力地贊它……那就是：“夫古樂莫于韶也！”

孔子都能說出“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天底下還有什麼夸的比這個更狠？他只拿古樂比韶，還比得不夠全面呢！

作制藝文章還不就靠放開吹，哪個大明朝的文人還真的能代圣人的眼心思？

——王明不算。

崔燮放開懷，吹完了韶樂又吹孔子，吹他學韶樂、稱贊韶樂，從其贊賞之句里既能看出圣樂之，更能看出圣人追慕先圣的用心之誠。

起講、題兩段就略微解釋一下背景：“昔有樂名韶者，乃帝舜所作也”，千年后唯齊國仍傳有韶樂，孔子在齊國聞之。而聞之之后自然要學之——這里若直接從聞之接到學之，卻顯得有些跳，不連貫，正好點一句二圣之心暗契，孔子是為追慕大舜，才要學他的韶樂。

一二比寫了孔子志慕大舜，從樂中到三代之風，前圣之德；三四比便自然而然地轉“學之”，研大舜傳下的樂音樂，凡琴瑟笙蕭、鼓鼗鐘磬之類無不研——得學這麼多才能讓圣人三月不知味，而不是懷想著音樂就能食不甘味了。

五六比自然過接了“三月不知味”，轉寫孔子學樂之誠。因為專心于韶樂，專心于追尋古圣之德，從學樂中已能會到學有所得之樂，誰還在意俗常的口腹之呢？

齊國養的小畜牲算什麼，怎能比得上圣人跟圣人之間神流？怎麼比得上韶樂可以上升到天人之際的協和之和里面含的大禹的圣德！

最后兩比便就要重寫韶樂的“至”。不只至，還有至善。《八佾》中有“子謂《韶》，盡矣，又盡善也”一段，不只是贊其樂聲有仙樂之，更贊嘆這場盛樂中現出的舜的圣德，如天覆地載之厚。

這是圣人之間遙知暗印的默契！所以孔子才會這麼誠摯地贊嘆韶樂。

然而八比的極力贊之后，還要有個簡短有力的收尾，若結尾這一口氣提不住，文章檔次也得掉一級。

可剛才已經贊了一整篇，再贊也提升不上去什麼了，得轉個方向……接著贊。這篇題目就是圣人贊圣樂，他們在文章里要代先賢立言，敢說不麼？

又要贊，又不能再正面吹捧，那就只能拿俗人襯托了。

韶樂至善至，所以非大舜不能作，非孔子也不能知，俗人本聽不懂——聽不懂，就不能像孔子那樣盛贊韶樂！

崔燮眉頭一挑，掐去中間推理部分，直接把俗人拎出來批判：“若彼端冕而聽古樂惟恐臥者，可以語此也哉？”

其實他也是聽著聽著古樂就能睡著的俗人，不過這不耽誤他站在圣賢角度鄙視別人嘛。

這一句言簡意賅，也反扣了原題，文章疏理下來一脈相承，足可作結語了。

他從頭到尾讀了幾遍，略改了幾個字詞，刪去過長的過接句，只扣著“學之”二字把文章裁剪干凈了，便謄抄到紙上。

這一題寫得略久，他活了活脖子，看著太已升至近中天的地方，心里微微張。好在《詩經》題中大多有題可借，四書題的題目又都是做過簡答、問答的。那些大題雖然跟時文的例不同，但在提煉中心思想方面，思路是一致的，再用上當時想到的和標準答案里寫到的典故……

還是略避著點兒標準答案，用新鮮些的典故吧，不然考生中不知有多臨考前看過《科舉必讀筆記》的，十個看的里能有一兩個直接用答案里的分析和典故，這文章就俗得不行了。

他得堅決當那個不同俗流的！

后面兩篇四書文既想要寫得新鮮，就又得多費些工夫。他寫得用心，才寫了兩篇文章就已過了中午，連午飯都只能匆匆對付，找巡場的校尉要了些熱水沖姜茶，拿薄餅裹著午餐片就湊合了一頓。

吃罷飯再把第三篇四書題補全，剩下的便是四篇詩經題。好在詩經題有舊文可用，那些文章也都是心寫就的，改改就能抄上，正式要從頭寫的唯有“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一篇。

而這句也不算難寫，只要寫出勸君主勤勉政事，使百姓得以安樂休息的意思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場考試會寫得比較詳細，因為是最后一場考四書五經了，后面的表誥判策問什麼的題目也會寫得比較細，大家不要嫌煩，因為以后真的沒有了，不多寫寫我怕以后憾

差點忘了寫，這篇的作者是吳寬，這是弘治十幾年會試的程文，正好崔燮這屆他也是副主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