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來臨, 天下才子都在北京匯聚。北方仕子多在元月里乘車馬上京, 南方科舉風的所在，考生經驗更足, 則多在會試前數月就乘船進京, 安安穩穩復習。

金陵、蘇杭、江西、湖廣, 都是歷代進士輩出的科考大省，如陳欽、祝瀚、程楷、蔣冕等能在江南傳出才子名頭的便可算力全國的真才士。而北方舉子即便是在京里有名聲, 在于科考的南人眼中, 也還只能算是第二流人。

遷安六位才子應崔燮之邀進京以來，也常能聽到如許批評。連他們點評的《三國》也教人挑剔得無完, 嫌他們讀得不夠深徹微, 文字也疏——江南雖三尺子, 也能作出這樣的文字來！

六才子的才名，純粹是《三國》的彩圖和書頁外側印批評文字，評文各異，顯得工整的排版給襯出來的！

郭鏞、湯和、王之昌、陸安四位舉人臨著會試, 只怕讀書的工夫不夠, 都跟著崔燮閉門模考, 對外頭的事兩眼一抹黑。只有沒中舉的徐立言、沈錚兩位閑心無事，又頂著六才子之名，在京里有的是同年、朋友、盛相邀，今日詩會明天酒樓的，一不小心就聽了滿耳朵流言蜚語。

他們憤憤不平，與那些人辯論, 自又只是秀才，學問詩詞不及那些從才子堆兒里拼殺出來的舉人，只好郁悶地忍了。

他們肯忍，對方卻還不肯停。議論完了竟敢自稱才子的遷安人，又議論起了南北國子監的差距。一群人互相吹捧，都說南監的水準較北監更高，北監里只有一個真才子，就是上次科考落第后直接寄在北監讀書的江西解元費宏。

至于某遷安舉子崔燮，只不過是仗著有個他們南方茶陵出的文壇宗師的恩師，借著老師的人編了幾本書，收買的名聲罷了。

徐立言終于忍無可忍，拍案而起：“崔和衷自是真有才學的人，他的秋闈文章在居安齋就有賣的，豈是你們說的那種，沽名釣譽的人！”

那名舉子鄙薄地看了他一眼：“居安齋的書？除了那幾套科舉筆記，又有什麼算得上好書？便是科舉筆記，也不是那崔和衷親手寫的，他只是占了個學生份，有李學士相幫著請人編纂，才出得這套書罷了。”

徐立言惱怒地說：“你知道什麼！科舉筆記系列里的題目就是他最先想出來的，這是連太子……”

他正想細說一下崔燮怎麼走上科考出題人道路的，卻不想旁邊已惱了一位正在吃酒的豪客。

那名穿大紅掐腰曳撒配深青大氅的髭須青年直走過去，重重拍在那些舉子桌上，橫眉立目地說：“你胡說什麼居安齋沒有好書！居安齋的科舉筆記你王老爺是沒看過，他們家出的《六才子評三國》、《王窈娘琵琶記》跟新出的錦衛連環畫可都好看極了，你長眼睛了麼，敢說這些書不好！”

那幾名舉子他嚇得瑟了一下，但看他頭上戴著瓜皮帽，氣勢亦豪，心底那份才士的優越又升起來，哼了一聲：“不過是給小兒看的畫本，畫的還是錦衛……這等俗之，也配當得好東西麼！”

王姓人重重啐了他們一聲：“錦衛的畫本怎麼就不是好東西了，這話你敢到同我到北鎮司門口說麼？當真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喊得歡，《王窈娘琵琶記》是皇上都看的戲，你們這輩子見得著皇上一面麼！”

那幾名舉子臨考在即，最聽不得這種詛咒，臉漲紅，怒道：“莽匹夫……”

那武夫嘿然一笑：“這大庭廣眾下，你一個舉子，竟敢辱罵朝廷員。本這就去通政司上本，問問禮部要不要你這樣的考生！嘿嘿，真當自己是諸葛亮，鼓搖舌就能罵死王朗，可別長著顆諸葛的心，卻生了個彌衡的命！”

他那桌一位年紀略大幾歲的中年人搖頭笑道：“項禎還是這樣如烈火，與這些舉子說什麼，他們只曉得眼酸別人，哪里懂得咱們武的辛苦。”

另一人笑道：“我看他回京這兩天沉穩多了，起碼不打扮呂布、趙云那樣滿跑，改學諸葛亮舌戰群儒，也算是有進益了。往后撥進府軍前衛，跟著伯爺慢慢歷練幾年，自然就了。”

那中年人笑道：“哪兒是他進益了，是京里不興咱們那邊兒的打扮，時興的是錦衛穿的裳，他趕趁著穿新的呢……”

桌上兩人自顧自地說笑著，王項禎舌戰完了群儒，大勝而歸，得意地給那兩位上同僚各斟了一杯，邊喝邊說：“痛快！這回終于能痛痛快快地看上崔……看上我們遷安書店出的彩圖書了。過了殿試，他們家還要開個評三國的六才子題詩會，肯定與那些酸書生的詩會不一樣，說不定得是三國五人兒大選那樣的游園會。到時候小弟請客，咱們兄弟們都去見識見識！”

兩位才子在旁邊聽得心頭微跳，著口想了想這個可能——難不他們也得跟他們說的那五人似的，上臺歌舞詩……也展示展示？

不！

回頭得跟崔和衷說說，他們唱不了戲，跳不舞，只能湊合著在臺上念首詩罷了吧！

他們這邊擔心著，王公子那邊又嘆道：“我只怕這舉子們都要會試了，會不會耽擱初八出新的《錦衛》畫本哪？這第二冊 才畫到安千戶人擄進賊窩，還有個矮丑的倭奴對他不軌，看得我正抓心撓肺想救人呢，不會他、他們因為這科考試，這個月就不出新的了吧……”

這一句話激起了滿堂舉子的憂慮。

就連幾個剛王公子罵過的舉子，雖然上說著錦衛連環畫不值得看，私底下也早把前兩期都買齊了，還看過不只一遍。他們當然不只看里面的人，也不把自己代錦衛，而是那故事寫得起伏跌宕，發前人未有之奇想。而那配畫的詩詞文句也是字字珠璣，讀過后人齒頰留芳，忍不住再三品讀回味。

他們倒不像王公子、沈、徐二人那樣知道書店背后真正的主人是崔燮，擔心書店會像他歲試那回一樣因他考試停發新書，只是擔心初八日的新書上市，自己還該不該買。

買了，看了，轉天考場上會不會因為想著書里的張故事分了心，影響他們作文章？不買，會不會又因為新書已出來了，越是不買越想看，更走心思？

而且會試是從初九考到十五，中間還有四天休息的工夫，這四天他們能管得住自己不去買書麼？

這個居安齋實在可恨，快考試的日子，出什麼新書！

不知多人心里暗罵居安齋老板，崔燮背后也他們咒得打了幾個噴嚏，連忙人煎了濃姜湯，順便給四位借住在他家的備考的才子們各盛了一碗。

會試在即，哪怕沒病也得預防預防。這麼多年的辛苦都寄在一場上，若因風寒影響了發揮，豈不虧得慌？

郭鏞四人坐在他特地人按著貢院高仿出來的，四面風的考棚里模考，正凍得上虛寒，得喝上這麼一碗濃姜湯，倒是全發汗，寫文章也有神了。晚上考出來都說：“又記下一條經驗，考試那天就是不帶饅頭也得帶上些姜末，到場里沖姜湯喝暖。”

模擬考真管用，要是他們事先沒在家里吃過這遭苦，到了場上現味這番寒凍，十有八久要影響作文章的思緒。

徐立言與沈錚等到他們出了“考場”，便忍不住跟他們說了南方仕子瞧不起他們遷安人的事，要他們幾個好好考，五人齊中，臊臊那些舉子的臉。

崔燮冷笑道：“他們說居安齋那些錦衛的院本、畫本寫的不好？俗？呵呵，他最好求神拜佛，盼著自己這一科考科差些，否則……”竟敢DISS未來首輔楊大佬的戲本、王圣人他爹和翰林們的腳本寫的不好？這人要是考進了翰林院，大佬們分分鐘教他重塑三觀！

徐、沈二人以為他寫個詩、作個文章痛罵那些不知高下的舉子，頓時來了神，積極地說：“反正是幾個南京國子監的，為首好像倪父還什麼的，剩下的沒通姓名。有個姓王的義士當場過去罵了他們，那王義士還甚喜歡居安齋的書畫，說要參加咱們六才子的題詩會呢。到時候若見著，我們給你點他出來！”

崔燮點了點頭：“這是個義士，回頭人給你們做裳時也給他做一，獎時做個手腳，送給他，獎勵他仗義護持咱們遷安才子的名聲。”

給我們做什麼裳？

六位才子都客氣地說：“不必不必，我們在你家里住著，又做你的題，借你的考棚，已是占了不便宜，怎能還要你做裳呢？”

崔大佬笑道：“要做！幾位兄長可是點評三國的才子，上臺題詩時穿的豈不得有些三國的風韻，哪兒能穿著青緞直就上去？追捧你們的讀者看著也缺點兒意思。我已安排人給你們挑裳了，等咱們安安心心地考完殿試，兄長們便換上魏晉風流的新，世人看看咱們遷安的風流才子，可好？”

也、也好吧……反正京里如今穿什麼的都有，他們寬袍大袖也不顯出格。

六位才子默應了，沈錚便問：“你們舉人們要應會試，不敢偏費，我與子言不必考舉試，可否先看看那是什麼裳？”

崔燮含笑點頭：“兩位兄長愿意幫忙自然更好。我們幾人即將場，顧不得這些，兄長們便問計掌柜，若有你們參與，挑選才子裝束一事必定辦得更圓滿。”

這兩人不用考試，在京里空待著心里也怕有些別扭。若總到外頭吃喝，怕容易撞見別的才子批評他們，暗生悶氣，倒不如過來幫他們居安齋搞個三國第一謀士、第一詩人、第一忠臣、第一丞相、第一名將、第一士的大評選。

選出六位第一人，正好對應著他們六位遷安才子，上臺簽售時就換上書中人所穿的裳，這得多麼吸睛？到時候得有多讀者肯買裝本他們簽字題詩！

崔燮滿懷激地將大事托付給他們，跟四位要會試的才子一起收拾考籃：帶了氈棚頂、當門簾用的大塊油布，整的皮襖、皮、皮靴，不怕干的燒餅、薄餅、自制的午餐，帶有保暖套、裝著厚厚干姜末的銅壺，然后才是科考用的筆墨紙硯。

二月初九一早，仍是四更搜檢場。崔燮與遷安四位才子提著籃子、袖著考票，早早到了場外，與早年考中的舉人們匯合到一起，在烈烈寒風中說說笑笑的候檢。

如此森嚴的考場外，他竟還約從風中聽到有人說：“前天我想了半宿，昨兒個早晨還是去買新連環畫了，不看見安千戶平安無恙我可真安不下心考試啊。你猜那個想無禮安千戶的倭奴是怎麼死的？”

崔燮還聽人說這些的，微微側耳，想聽聽他們是如何評價新單行本的。

可那些跟那說話人站得近的，又沒看過新錦衛畫本的書生卻是要恨死他了——他是看完安心了，可這正臨考的時候，非說這些挑人心思的東西，別人又怎麼能安心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