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瑛斷案神速, 天子立直決斷, 終是趕在十月里，圣壽節前, 將這樁侍私改前文書的大案辦得個塵埃落定。

朝中各部院的清流名士聯袂籌備, 在酒樓備宴慶賀李、劉、楊三公平安出了詔獄。酒宴上傳杯遞盞, 眾人喜事當頭，漸漸喝多, 也端不住嚴肅明智的公卿架子, 不能免俗地議論起了當初是誰慧眼識謝瑛的。

被夸李淳風、劉伯溫再世的主筆楊廷和謙沖地說：“其實有這院本之前，謝鎮使便已主本奏請帶隊巡察, 掃京中惡兇徒, 更破了許多陳年舊案。那出《王窈娘琵琶記》寫的是他辦過的案子, 算不得什麼預見之明……只不過謝鎮當時是明珠藏于匣中，微華，如今從匣中出，更見瑩瑩之質了。”

是啊, 他們當時只覺著謝瑛在錦衛里是難得的實誠人, 也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仁人君子。

這場宴會的主角之一, 《琵琶記》院本編輯兼原作者的老師，也代弟子謙虛了一句：“介夫所言甚是，那想出要作《琵琶記》的人也不過是聽了他昔日辦的案子，據實而作。哪有外頭傳的那麼神異……”

同在牢里坐了幾天，驗過詔獄特殊照顧的劉史卻笑著說：“我看這事就有些玄妙的東西在里頭。當初謝鎮升遷時，說不得就有那《琵琶記》的功勞——若非當今天子因戲得人, 他如今恐怕還在千戶所，難掌著鎮司。不是他掌著鎮司，換個肯諂事監的，我與李、楊二位大人在獄中可能早被太監害了！”

那一出戲曲曲折折的，結果竟是救了他們的命。

劉瓚一剖析，李東也不由自主地也往因果回之說上想了想——他跟謝瑛的因緣，又豈止是從寫那出戲開始？

更早之前他和師弟楊一清往崔家賀壽，路上險被兇人所傷，就是謝瑛救的他們。后來在崔家壽宴上，他們嘆京城不安，謝瑛當場立下了治平京城象的志愿，自那后夙夜巡察，才破了黑盜的大案。又因他弟子在外頭聽了流傳的故事，托他在翰林院尋人，最后找到楊廷和寫院本……

這麼想來，真是當初那一個念頭，救了他與楊、劉二位賢弟啊。

誒？似乎也不對，是他那弟子最先想要寫院本的，才結下這份善緣的。而崔燮與謝瑛結緣還在更早之前……

李學士正琢磨著釋家因果之說，國子監費司業的一聲嘆忽地將他拉回人間：“照劉賢弟這麼說，咱們真該請來那些作了《王窈娘琵琶記》的才子共飲三爵！可惜他們只寫了一出戲就不再筆，也不知那石室主人、水西先生等化名背后都是何人。”

眾位寫戲的翰林神微妙地變了變，或低頭吃酒，或湊到一起聊天，裝著不知此事。

沒參與此劇的徐溥、劉健兩位學士看著他們又得意又拼命掩飾的神，輕笑一聲，替他們解釋：“彼時謝鎮還未出名，那些才子肯為他寫戲，在他升后卻沒面表功，想必都是些不圖名利之輩。咱們也諒這些才子的意思，不用強去尋他們出來了。”

主筆楊才子連聲附和，主編李才子也微微點頭。

劉、楊兩位史還頗有些不甘。楊應寧素與李東好，悄悄在桌下拍了他一把：“西涯兄不是一向最提攜后輩才子嗎？怎地偏不提攜這幾位與我等轉彎抹角有相救之恩的了？”

國子學丘祭酒咽下一口酒，抹了抹角，笑看著眾翰林：“便是翰林院不缺幾個才子提攜，邱某也愿意收個這樣的學生教導。先前我在教坊胡同看過《王窈娘琵琶記》，細品其詞句妙，全不輸前朝的《趙五娘琵琶記》。王窈娘在青樓中唱到一句‘托賴著九重雨恩，兩日月輝，這構欄領鶯花獨鎮著乾坤，便有一萬座梁園也到不的’。詞曲氣勢宏闊，頗有有臺閣氣象……”

楊廷和輕咳一聲，打斷了他未盡之言，鎮定地說：“才子詞人，思君恩之心自然都是一樣的。”

丘濬笑而不語，轉回去與旁的費司業，對面幾位京卿說：“這回李學士與兩位史能從詔獄平安歸來，比那《琵琶記》里寫的案子更驚險曲折無數倍。那幾位才子聽說此事，定還要再作戲本，咱們只等看就是了。”

眾人紛紛含笑點頭：“這等大事，不只那幾位化名的才子，天下人焉有不傳唱的？”雖然不能立刻排戲搬演上臺，但也必定會有人托名前朝之事，晦寫作文章、戲本，漸漸四傳唱，搬演上臺。

酒宴過后，眾位翰林照常得點卯坐班。如王華、謝遷幾位無事閑心的，便問楊廷和還愿不愿意再作一本。

楊廷和推開他們，堅決不答應：“莫害我！丘大人分明已經認出我來了，我再作豈不他笑話？何況上回我能寫出院本，是因李兄徒那本畫稿實在好看，我是看了他的才有才思……”

他一指李東：“你們先勸了李學士再來勸我！”

李東含笑搖頭：“不不，那一本圖畫得耗多心力，我那好徒兒明年又要下場一試，我還怕他累著呢。”

李學士在獄中連蹲數日，家里都虧得崔燮照應，老父、兒子擔心他擔心得生了病，也是他請來名醫調治，還不知怎麼求了錦衛鎮……

他們三人在獄中好吃好喝，這個學生倒是清瘦了不，兩頰的都沒了，他實在舍不得再崔燮勞累著。

他不愿支派學生，修撰張璞卻說：“咱們又不是立刻就崔燮畫圖，怎麼會累著他？明年二月他就下場了，過了二月十五——頂多過了三月十五，不就有工夫了？到時候不用李學士答應，我也是他的房師，我去找他……”

他當初鄉試時親自取了崔燮上榜，可惜鹿鳴宴后一向沒什麼機會見面，這回難得有個借口，正該崔燮過來見見。

索揀日不如撞日，也別等二月三月，就崔燮來翰林院一趟又如何？

他一撐桌子，站起問李東：“他在國子監幾時回來，何不派個人他到李家，咱們大伙兒一起去李家熱鬧一番，順便當面問他這事？”

李東無奈地說：“我攏共只收了這麼個好弟子，你就要來跟我搶。他讀書正忙，你們作師長的不知道教他些有用的，竟催促讀書人弄這些玩喪志的東西……”

張璞笑道：“這怎麼算玩喪志？若沒有他那份《王窈娘琵琶記》底本，楊檢討怎麼寫院本？沒有這院本，謝鎮怎麼能當上鎮使，辦了這樣的大案，拿下梁芳、韋興兩個禍國殃民的太監？李學士三人怎麼能平平安安從詔獄回來？”

他越說眼睛越亮，到后頭不得意地自夸起來：“還是我慧眼識英材，一眼就認出了和衷的考卷！”

與他同房監考的梁儲背著他搖了搖頭，也拿出房師的份來說話：“昨日的宴會本來也該帶著他去的，可惜他得上學，去不得。那就趁今天散學后，咱們再拿些酒菜去李學士家賀一賀。我這就人去國子監等他，他晚上來李家慶賀。”

到晚上正好跟他說說這出《謝鎮義救三公》的新戲。

李東也攔不住他們，只得隨他們去了。

臨散值時，翰林院的人心就散了，都早早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酒，卻不想都要出門了，忽然有太監傳旨，命李東即刻進宮。

眾人不又想到了詔獄，李東臉也沉了幾分，定了定神才問：“不知圣上召臣進宮，是為何事？莫非奏疏案又有反復？”

小太監笑道：“那是欽定的案子，怎麼會有反復？李大人只管隨我進宮，是皇爺有差使要李大人辦——是皇爺得了一幅賀圣壽的好畫兒，說李大人文彩華贍，能題出堪配佳畫的佳辭。”

他極力夸耀那幅獻壽圖之華，又道：“那圖萬歲早賞過，極喜歡的，絕無半點畫的不好的地方！且如今宮里惡已除，梁、韋黨羽都在詔獄審著，誰敢在此時陷害大臣！”

眾人這才定下心，都勸李東安心過去作題跋，他們自會在李家籌備好晚上的酒宴。

李東半帶疑地走了，眾翰林收拾東西，騎了自己的馬、驢、或坐著轎車出門，隨行的下人買了風、魚酢、燒鵝、菜蔬、黃酒等，浩浩地到了李家。

李家門房出來迎接，看滿目翰林，唯獨沒有自家老爺，又要以為他給捉進牢里了，嚇得直發，帶著點哭腔問道：“敢問諸位大人，我家學士何在？”

侍讀學士劉健當先安道：“李學士教圣上進宮題畫了，一會兒便來了。你先人備桌椅杯盤，安排宴習，等著你家大人歸來。”

他們進門先去拜見李東的父親與繼母，李家四爺帶著侄兒出來招待，一家老小如驚弓之鳥，也是一遍遍問他怎麼沒來，是否又得罪了皇上。

幾位翰林再三保證，他就是去題個畫兒，宮里如今都謝鎮整肅清凈了，不會再有人敢陷害他的。

好容易勸好了李家上下諸人，謝遷慨道：“想不到咱們竟有一天心甘心愿地要贊頌錦衛了。”

劉健笑道：“你們方才商量著寫院本時，難道不心甘愿？”

眾人相互顧盼，都不失笑。

崔燮人拉到李家，進了廳堂便看到一群學士在座，未來的閣學士見他進門就朝他微笑，還招呼他：“和衷，來坐這里。”

崔燮幸福得有點兒暈，連忙上前打了個羅圈揖，見過諸位大人。見禮時，他也發現李東不在，眼神一徑到掃，張房師便主解釋道：“李學士宮里人去了……”

話音未落，他就看到崔燮神凝重，子繃，像是馬上要跑出去敲登聞鼓，連忙握著他冰涼的手安道：“圣上新得了一幅賀壽圖，因李學士文彩最佳，要召李學士進宮題畫而已，并非壞事。”

原來只是題畫，幸好幸好。

崔燮輕輕吐出口悶氣，正要給他們扯出一抹笑容，忽然想起李東去題的是賀壽圖，那笑意就凝在了角——那幅要題跋的圖，不會是他畫的神仙賀壽圖吧？

別的賀壽圖會不會也有像他那幅一樣，就寫個年月日，蓋個章的？

崔燮笑得實在太僵，還不如不笑好看。幾位翰林都不忍心看，張房師不由得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聲勸道：“你恩師是真的有正經差事要辦，不會再有人陷害他了，就是有，北鎮司里有謝鎮這樣的正人君子在，也能再證明他的清白。”

他這一晚上真心實意地夸了謝瑛不知多回，夸起來越來越流暢。

夸著夸著，眼看崔燮眼神漸漸發亮，人也不那麼僵了，便覺自己勸有方，看著他含笑點頭：“謝鎮使義救李學士與兩位史之事，堪作傳奇，我們還商量著請楊檢討再給他寫一部戲呢。若是將來謝鎮聲名更著，當了都僉事、都指揮一類，能他庇護的仁人義士自也更多了。”

對對對！

崔燮眼睛聚滿了燭，笑意也舒展了，連連點頭：“門生也是這麼想的。此案奇就奇在謝鎮以錦衛之，與我等讀書人一心，秉公執法，保住了朝中君子，并反查出梁方、韋興二太監貪贓枉法之罪……這事比別的查案故事更該傳撥開，好百姓們知道謝……當今朝廷如何清正嚴明。”

這個故事不能明著寫當朝事，不過他搞錦衛大漫畫時早已設定好背景了：就改在唐玄宗開元年間，后宮楊貴妃與高力士等人承寵，楊貴妃還有一個禍害百姓，貪索財的哥哥楊國忠……

兩位萬國舅自然比不上楊國忠能壞事，不過都不是什麼好人，湊合了。

李東老師就是因作詩被他們陷害下獄的李白。兩人都姓李，又都是翰林，又都是一時文學宗主，這麼一數，李老師簡直就是李白轉世！這個份太合適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