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三人獄后, 都察院的彈章便如雪片般飛進中樞。萬安、劉吉、彭華、尹直四位大學士對著詞激切的奏章,也開會研究了一回。
萬安、劉吉、尹直向來是萬貴妃黨徒, 彭華也是萬劉二人援引進中樞的, 深銜其恩,自然與其等沆瀣一氣。眾人開會肯定不想研究怎麼把李東三人撈出來,但奏章太多, 送進廷后若教天子看了不滿,嫌他們不會辦事,這豈不就要損傷他們的恩寵了。
萬閣老捻須嘆道:“史輩太不知事。選妃是皇家事,何得外人評議?”
尹直附和道:“首輔所言極是。這群史非議皇家事,是有意訕君賣直, 其心可誅。咱們不如揀揀折子,看哪個份不合上奏批評皇家事的, 也一塊兒送進去, 請了圣命發到詔獄去的好。”
彭華冷哼:“三人獄,奏章洶洶,豈非有結黨羽凌君上之意?錦衛竟未拷掠出實來,這任新鎮使實是辦事不力!”
這話說出來, 便帶著滔天的腥氣,要把李東三人和這些上本救人的大臣都打某人黨羽, 清洗一遍朝綱。
萬安、劉吉雖然也不是什麼善人, 卻都只是棧權位,不想在自己手下弄出這樣潑天的大案。何況萬貴妃已是奔六十的人了,天子邊又有邵賢妃那樣的新寵, 再顧念舊又能顧多年?
這回的事連北鎮司都站在李東三人那邊,日上奏折請將其釋放寧家,他們當大臣的哪能反過來要造文字獄?
更何況他們當首輔、次輔的,權位已臻頂點,再殺多人也不可能更進一步,自然不能為了一個萬家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
萬安搖頭住彭華,劉吉便出了個和稀泥的主意:“我看那些奏折里有許多彈劾侍梁太監與韋太監的,不過是怨其早早放出選妃的風聲,令民間為避選而胡親。咱們不如先奏請陛下下旨民間婚娶,命有兒的人家送進京。”
此旨一出,民間自當平靜,那些彈劾侍和萬家兩位貴人的也就能消停些了。至于李東三人,故意寫名犯諱,是為不敬,合該在獄里多蹲些日子,再有上疏救他們的再慢慢置。
劉綿花擅用一個“拖”字訣,什麼彈章拖著拖著就能拖過去,人彈劾這麼多年,依舊不降反升,直升到了次輔。
萬安知道他經驗富,便用了他的主意,奏請圣上早公示選妃之事,令北京、河北諸地百姓獻宮。
化天子也連日的彈章鬧得心煩意,當即下旨,命禮部發旨,太監按戶選人,宛平、大興兩縣搭彩棚、雇車轎……從北京開頭采選良家子。
旨意傳到安喜宮,萬貴妃聽了,臉上便先掛了幾分霜,郁郁不樂。
兩個兄弟被彈劾,萬貴妃已覺不快;看到太子馬上要選妃親,心中更不爽。便人把天子請到宮中,回憶舊事,怨訴一番眾臣心中只有太子,不顧圣上臉面之事。
化天子溫聲安萬貴妃許久,又命人去國庫要錢,賞賜萬達、萬喜金帛珠玉——國庫的銀早讓梁、韋二人掏了,化帝雖然終究沒追究他們,但要花錢就得從國庫要,終究不如庫盈時方便。
幸好現今戶尚就是劉吉,撥款痛快,換個人來非得再給天子添一重堵心不可。
但每想到空空的庫,化天子心中還是有些郁郁,再加上梁、韋二人把好好的選妃事鬧到奏本頻上,朝廷反的地步,天子也終究有些冷淡了他們。
恰在此時,太子又來給他添煩惱。
太子穿著全副朝服來請見,瘦弱的軀厚重的華服裹著,似有種不勝之。他一進門便替李東三人求,說:“三位人皆是忠正賢臣,上疏進諫亦是大臣本份。奏疏上的錯字亦是小過,三人已在詔獄反省多日,父皇早日下詔提他們出獄。”
朝臣不省心,聯章凌他也罷了,太子竟也為這等小事來鬧他!天子冷哼一聲:“鬧這般,正為汝、婚事!”
太子立刻垂頭謝罪,腳卻一步不退,堅執地勸道:“兒臣婚之事若使百姓震,宮中不安,兒臣愿即此停婚娶事。但歷代以來太子親、宮中挑人,皆是在南北二京,百姓亦早安于此,何曾有今日之象?此是監事,父皇嚴束此輩,勿罪大臣。”
他抬眼看向隨侍在側的梁芳,神凌然,看得梁太監低眉順眼,不敢說話。
化天子卻不聽他這話,拂然道:“此吾家奴,何預彼事!不可,妄議朝政,回宮,備你的,婚事!”
他吩咐侍從強行把太子扶出,也冷冷地看了惹出子的梁芳一眼,把他留在后頭,只覃昌、高亮扶著自己去休息。
覃高兩位太監默契地打了個眼風,心中各自有了計較:
侍不怕貪、不怕狠,只要能服侍得天子滿意就行,怕的就是會給皇爺惹來麻煩。梁、韋二人這回可是捅了馬蜂窩,大臣們鬧到宮里,惹得小爺震怒、皇爺不悅了。雖有萬家的兩位大人分謗,可萬家那是什麼人,他們當奴婢的又是什麼人?有那個臉面皇爺始終包容麼?
往后那兩人的恩遇合當見疏了。
高太監神淡淡,強捺著心中喜意,越發盡心持天子邊的事務。
因梁芳見斥,不敢到圣前服侍,高太監在宮中多值了兩天才回家。到家后便見他子高肅親親昵昵地迎上來,向他道辛苦,又恭喜他在皇爺面前恩寵更厚。
高太監在兒子面前就不繃著了,笑著說:“你倒乖覺,你爹才在宮里多住了兩天,你就知道我又寵了?”
高百戶笑了笑:“爹爹這般勤謹恭慎,每過一時更在皇爺面前得臉一分,也是自然之理。不過這回我有所猜測,是因為謝鎮使又到咱家來送禮了——爹上回獻了那副安天大會圖,皇爺不就喜歡麼?這回他又送了一張神仙捧壽圖來,下月初二便是圣壽,爹爹將這張獻上去,皇爺看了定然更喜歡。”
高太監笑得更得意,吩咐家人:“把公子那幅畫拿來,我要與夫人共賞。”
高百戶虛攔了攔他,涎著臉笑道:“爹爹別急,那畫兒還在謝鎮手里呢。你兒子給人家當差,你老人家也得幫襯幫襯我,當面跟他說句話吧?”
高太監這才知道謝瑛不是給他送禮,是帶著禮來求他的。
這麼個會辦事、會、不貪功,卻從不求人的人,如今竟求到了他頭上,倒教他有種別樣的愉悅,便問兒子:“他是有什麼事要來求我?送的還是上回那才子的畫兒麼?”
高百戶道:“他說不是什麼為難事,倒是件于爹爹也大有好的事。除了那畫兒,還有些上好的明珠、寶石,兒子看正好給夫人打簪珥,還有些海外來的玻璃皿,看著潤潤的,你老人家定也喜歡。他這麼誠心,若是些不打的事,爹何不就管了他的?”
高公公略思前后,忽地一笑:“我的兒,他說不打就真不打了?怕的是他來找我說的正是當今最要的那樁事……”
高百戶咂咂滋味,問道:“難不他要說的也是如今朝廷上大臣們爭的那事?那是文臣的事,我們錦衛管這個做什麼!爹若是管不了這樁事,我這就去跟他說,他把禮收回去。”
高太監兒子當面說了“管不了”,倒也不生氣,淡淡一笑:“不必,你先把他過來,我聽聽他要說什麼。”
高百戶頂著一腦門子疑問,出去了謝瑛。
謝瑛帶著禮單,夾著崔燮花了三天工夫晝夜趕出來的畫,上堂拜見高公公。高太監端著茶水,拿腔作勢地問他為何而來,謝瑛托著畫軸與禮單,低眉垂目,溫潤地笑著說:“下特來送公公一份恩榮富貴。”
高太監托著茶杯看向他,威嚴凜凜地問:“你是來替李東等輩說話的?豈不知這便是逆圣上之意,我等侍一榮寵皆自上出,拂了圣意,失了圣心,還敢說什麼恩榮富貴!”
謝瑛穩穩當當地說:“高公公自資歷、本事皆不弱于梁公公,又有高百戶這樣得圣心的佳兒,難道真的甘愿久居人下麼?今日之事,正是公公更進一步的好時機!”
高太監在宮中就見著了梁芳冷落之態,心里暗暗地也有點兒想法,聽他的話越覺著順心,卻仍是端著姿態,輕哼一聲:“你以為再獻一幅畫,圣上就忘了梁芳?那梁芳可是深得萬娘娘寵的……”
謝瑛只淡淡道:“如今娘娘年歲漸長,倒是太子已長,眼看著又將親了。”
高太監眼瞼抖了抖,銳利的目集中到了他臉上,問道:“你這是何意?不怕我將這話告訴娘娘麼?”
謝瑛也看著他,淺笑著反問道:“公公一向得寵于圣上,又何須借后宮之力?何況娘娘一旦沒了心腹大太監,又如何能不倚靠皇爺寵的人?”
高太監呼吸微微深重,撂下茶杯,子朝他傾了傾,嘆道:“此事恐不能。娘娘特為此事哭訴了一回,皇爺安心要從重置,連小爺求都不允,我一個奴婢又能做得什麼!咱家說句實話,你那畫兒上就是蹦出個活天仙來,皇爺也看不中。”
謝瑛微微搖頭:“此事關鍵并不在畫,而在人。下這幾日專程尋了人鑒定那三人奏疏上的文字,其上的文字其實是人事后涂改過的,原文字該是減過筆畫的。”
高太監的眼睛都要豎起來了,從齒關間出沉重的聲音:“你竟大喇喇地把這事說出來了,不怕咱家將那奏疏毀了嗎?”
不怕。
謝瑛垂眸看著手中的畫卷,淡然應道:“那份奏疏有無,并無什麼大差別;李學士三人能否罪,只要圣心不,也沒什麼差別——他們三人已認了罪,繳了贖杖銀子,此時本就該放了,但上旨不發,也不過就是在鎮司里多住些日子。”
“這份奏疏真錯假錯,其實與獄中三位人無關,與下和鎮司上下無關,只干著老公的前程……”
這樁事若能查出是梁、韋二人所做,就是他們私改奏章,陷害大臣。陷害大臣倒還不是什麼要命的大罪,但私改奏章一事卻是皇上心窩子的,足以那兩人一輩子也翻不過來。
高太監的呼吸越發急促,手在桌上輕敲,看著謝瑛手里的畫卷,想著他出的這個主意是否可行,又該如何行。
他當初正是因獻了《安天大會》圖,得天子喜,才慢慢從司禮監隨堂太監升到如今的稟筆太監。如今懷恩大伴因在皇爺廢太子時當面力諫,惡了天子,被發到南京罰;除了接替其位的覃昌,司禮監便以他的權勢最盛了。
唯有司禮監人能接奏章,若那奏疏上的文字真是梁芳收買監改的,他在監中就能查出端的;若是外面幾位相公改的,以他的本事,也可以往那兩人上潑一頭污水……
謝瑛這個鎮使做得真不愧其份,比他們這些侍手段狠絕得多了!
他想得額頭微微出汗,端起微涼的茶水抿了幾口,抬眼定定看了謝瑛一會兒,慢慢垂下眼:“把那幅畫兒給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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