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鹿鳴宴最人張的就是作詩, 詩作完了, 就可以安心宴席了。

崔燮勻了氣，先夾一筷蒸魚定了定驚, 邊吃邊聽后面的人作詩。他后那桌的第九位沒作四言, 直接了一首“圣朝網羅盡英豪”的七言詩；后面一位賦了四言詩的, 也是“玉帳開宏，群英雍雍, 嶄嶄頭角, 初崢嶸”這樣一看就是七言改的，也沒比他強出多。

崔燮愈發心安理得, 吃了魚, 又把筷子到了其他菜上。

燒羊是口外產的小羊的, 外皮焦脆、白如凝脂，底下還有炭火保溫，油脂被出來汪在盤底，瘦脂肪潤了, 又鮮又, 完全沒有腥氣。鹿不如羊, 但刷著醬料在鐵盤上炙出來，有種羊沒有的香氣，更活，更實，口也不錯。炒卻像是川蜀的口味，油紅紅的, 炒料里摻了麻椒，還摻了朱萸腌的辣油，口麻辣而略帶酸味，吃起來頗人懷念。

他不多吃了幾筷，淺酌黃酒，聽著舉人們次第詩。遇有出好詩的，府尹與考們也為之舉杯，就著佳句喝上一盞，甚至親自為之削改。

順天鄉試取了一百三十五名舉子，其中既有才思敏捷，能出佳作的，也不缺乏捷才，改不出詩的，甚至還有幾個純粹為混吃混喝而來，事前連首詩都沒準備，到個兒只起來說聲“慚愧”“詩緒未足”的。

崔燮看得嘆為觀止，才知道大明的才子也不是個個都能出口章，以和詩為樂的。他居然還不算墊底的，沒給天朝人民，沒給他老師丟臉呢！

他愈發心安理得，舉杯勸同座的兩位舉人吃酒。

待吃了幾巡酒、一道湯，院外忽然有吏員進來傳報，說宮中賜下酒和菜肴，考們忙聯袂起，領著新舉子們出去謝恩。

宮中太監傳了圣旨，賜下白炸鵝、冰鴨、白燒、荔枝豬、橙釀蟹等宮制菜，又有葡萄、小金橘、棗、梨、紅白子大石榴等按酒鮮果，另有宮人挑著幾擔系著紅花的酒來。

那位來傳旨的侍看著人撿了幾樣大菜送到各考席上，剩下的人按桌分送，卻特地指了一道和考們一樣的炸鵝送到崔燮席上，含笑勸他：“崔舉人的委屈宮里都知道，皇爺對你期許極高，盼著你來日有呢，你謹守本份，勿因一時的排名生了得失心。”

崔燮都不知道自己了什麼委屈，但皇上能說這話他就得趕謝恩，又跟侍保證：“崔燮必當用心讀書，不負天恩厚賜。”

那侍點頭笑道：“崔舉人有心就好，這話咱家回去便去回覆皇爺。”

宮人走后，眾舉人的目都若有若無地落在他上，李老師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眼，回到位上后朗聲道：“今日之賜足見皇恩浩，諸人日后更當用心讀書、努力報效，亦庶不負朝廷恩典與自己一所學！”

所以之后的不作鹿鳴詩，改作謝恩詩了！

崔燮生生有種逃過一劫的慶幸，輕松地吃著皇上賜的炸鵝，看著后面才子們冥思苦想地新詩。

同桌和鄰桌的舉人卻沒什麼心思聽詩，都倒了酒來賀他，夸他“簡在帝心”。崔燮他們灌了好幾杯酒，謙虛了幾句，心里無奈地嘆——他是個多麼低調的人啊，可皇上偏要寵他寵他，鬧得這麼引人注目的，多不好意思。

鹿鳴宴散后，他老鄉陸安等幾位舉人拉著他道了恭喜，又跟他辭行，說是離家日久，歸心似箭，明年會試再進京來。

崔燮懇切地挽留了半天，陸舉人終于吐口說了實話：“縣里初五還有一場鹿鳴宴，我們急著趕回去呢，一切從簡罷。反正明年會試我們還得來，到時候再聚。”

這理由……太充份了。崔燮不好再勸，卻又抓住沈錚和徐立言問：“二位兄長明年會試時能否一同過來？咱們的《六才子評三國》已出到頭了，我想請六位兄長一同辦個題詩會，就以你們為主，喜咱們這版三國的讀者見見你們，給他們題個詩什麼的……也外地才子名士也都知道咱們遷安出了六位不遜江南的才子？”

題詩會？

就、就他們六人給人寫詩？

郭鏞那樣的真才子還好，他們哪里寫得出那麼多驚世好詩啊！

陸安略鎮定些，徐沈二人卻不自信地搖頭擺手，覺著自己比不了江南才子，開題詩會怕要怯。

崔燮勸道：“也不用作多，就是在他們買的《三國》書扉上題你們評三國的詩，寫一樣的也行，讀者們只想收藏一份你們的墨寶罷了。京里那麼多讀過六才子評三國的人，都盼著能見兄長們一面，弟在國子監里每常被人求到面前，也為難得哪！”

同來的生員、舉人們看熱鬧不嫌事大，也跟他一起勸那三位才子，勸得他們心思也有些活，又不敢直接應承，只說還要回去與那三位商量。

那三位舉人明年總得進京會試，只要說這兩位落第的肯來，這事就功一半兒了。

崔燮一只眼已經看見了功的曙，充滿激地說：“才子必有高名，咱們遷安人的學問也不弱于別人，不然今年哪得這麼多舉人闈？六位兄長便不為自己，也得為咱們遷安讀書人的聲名出一回頭啊！”

眾人他說得熱翻涌，定下了來年要提前一個月進京，就在崔家住下，一來備考，二來備著開題詩會。

議定了這事，崔燮便回家人雇車馬、準備盤纏主耐放的路菜，轉天出城十里，送同鄉回家。

也不知怎地，才隔了一晚上沒見，眾人的神就都有些不對。崔燮這里殷殷地勸眾人保重，明年早來，那些人反過來勸他放下放開懷抱，別把不悅悶在心里。

崔燮納悶地問：“我沒有不悅啊，兄長們這是怎麼了？”他對象談得好好兒的，都要做喜服了，又剛考了個鄉試第八，還能有什麼可不高興的？

眾人看他真不像藏了委屈的樣子，便試探著問道：“你真不知道，你會試的名次本該在歐時振之上，只因你是李學士的弟子才給下去的？”

因著天子特賜菜肴，又太監傳話，說了他一句“委屈”，參加宴會的眾舉人晚上回去琢磨一宿，就琢磨出了這個幕來。且不只是遷安的才子有這念頭，他們也是聽客棧鄰居分析的，分析完了又傳出來，一傳十十傳百的，很快便傳遍了同年圈子。

倒崔燮當了詩經房經魁的歐錚也覺到了當年謝遷的力。可悲的是，他也跟謝遷一樣住在北京，不能回鄉躲躲，過半年再回來，只能在家里閉門讀書。

而崔燮聽說此事后，也有點兒尷尬——他又不是王鏊那樣的文章名家，眾考公推的第一，那兩篇文章不是還有爭議嗎？人家歐錚的文章可能就是比他強呢！

必須把鄉試的文章找出來，印今年最新最時興的文集，還歐年兄一個清白！

他堅決否認這點，送了同鄉回去，立刻去跟李老師說了自己的心意。李老師當即看穿了他的真意，笑道：“你不就是為了印一套闈墨集和你那套筆記相搭配？自己去順天府禮房抄卷，不必說得這麼大義凜然！”

崔燮臉不紅心不跳，謝過老師，又說了明年想參加會試之事。李東道：“去觀觀場倒無妨，不過是否參加殿試，還要看你那時文章火候。若不然我李賓之的弟子落進三甲里，往后你前程艱難，我也丟人。”

雖然李老師上怕他丟人，但能說出怕他落進三甲的話，還不是覺著他的文章有把握通過會試了？

人要學會過現象看本質嘛！

崔燮愉快地笑了笑，拱手謝道：“那學生往后多做些策問題，力爭一舉中試，不教恩師之名為我蒙。”

他回到家先寫了幾封信，向父親和外祖家報了自己中試的好消息，又計掌柜撥銀子，雇人去順天府禮房抄來闈墨，加急印刷冊，曬出兩人中選的文章為歐錚洗刷委屈。

因著京里流言紛紛，今年的秋試闈墨賣得格外的好，連原本不需要這些卷子的舉人們都或買或抄，拿著他們倆的文章研究討論，分了崔黨和歐黨，狠狠掐了些日子。

歐錚閉門讀書，倒沒怎麼卷這場風波，崔燮卻得在國子監念書，想避也避不開。中午剛從教值房回來，就聽一道聲音在遠喝道：“崔和衷！”

他下意識應了一聲，抬頭看去，卻是幾個書生拿著書爭辯，外頭還有不人圍觀。

他這一答應，圍觀的人都看向他，還有幾個人喊著“崔和衷來了”，“來得正好”，“他自己說說”……飛奔過來拉住他，要他自己點評他與歐錚的文章哪個好。

以他自己看來，當然是自己寫的好，不過當著人不好這麼說，還是得點評一下兩篇文章的優點，然后謙虛一下，說歐錚那篇“健筆凌云，獨饒英氣”，自己還要向他學習。

他謙虛幾句，趕把同學都勸散了，帶著為他爭吵的幾位同窗回誠意堂。這些人中竟還有個四十來歲的張齋長，也不顧自己的年紀比人大、比人虛，特別積極地跟人爭吵點評，維護他們誠意堂才子的名聲。

崔燮推讓歐錚為先，他倒像是自己吃了虧似的，絮絮叨叨地評著兩篇文章，還拍著他的肩膀說：“不管旁人怎麼說，我就覺得你的文章最有法程，他這回能考上說不定還是因為看了你弄的科舉必讀哩。”

幾個推他文章的同學都這麼說，崔燮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小驕傲，繃著臉皮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考自有撿取文章的標準，我這回績略低，必是于那一方面略遜一籌罷了。”

第八名已是他想象不到的高了，再說明年會試再即，到時候考上進士，誰還管他舉人第幾名？

他自己想得開，又放得下段，這場議論漸漸平息，倒是給他搏了個大度的名聲。

張齋長事后單獨找了他一回，先是盛贊他文章好，會念書，又說他編的書將來定要恩及天下書生……說著說著，忽然有些躊躇地問：“和衷你能否點撥點撥我那兩個不肖子？他們也學有年了，聰明也盡有的，只是有些頑劣，不肯用心念書。”

崔燮其實沒時間自己教學生，可管熊孩子的經驗是有的，沉了一下便問：“不知兩位學到哪本書了，先生平常管束得嚴不嚴？”

張齋長微微嘆氣：“我怕我一個監生也請不到什麼好老師，便把他們送到城外翠微書院里讀書。這兩年我也常勸他們努力，可他們在書院不知用心……”

不只是不知用心，簡直比他這個爹還不讀書。好歹他是考取秀才、熬過這麼多年科貢熬進國子監，進了國子監才開始混日子的；那兩個孩子卻是從小就不看書，眼看著十歲了，還不曾過四書五經呢。

崔燮聽著兩個孩子的年紀，了鼻尖兒說：“那也不算晚，我與舍弟年時也不讀書，到十四五才開竅，舍弟這幾個月也頗讀書了，不用人管就能去做題。”

崔衡那麼熊的孩子，關了兩三個月也就老實了，現在讀書可自覺了。懂不懂的，反正有個態度在。可這是別人的孩子，他不敢直接下狠手，便試探著問：“張兄平日是如何教子的？”

他憶起父子平時相的場面，雙眉微皺，無奈地嘆道：“他們娘和姐姐都護得嚴，我哪里管得了他們？何況我平日在監中讀書，休沐日他們又在書院，就是想管也不著面，那兩個小子盡后宅婦人慣壞了！”

崔燮同樣心有戚戚：“孩子果然不能母親慣著，就得先生、父兄多打……多教導才能材。”

他清咳一聲，嚴肅地說：“不瞞張兄，我這個人管孩子管得極嚴，不聽話的就關在家里他抄書，有時候抄得他們直哭我也不放人。張兄若舍得，過年時便把孩子送來幾天，我他們跟著我弟弟們一塊兒讀書。”

關屋里抄書有什麼嚴的，拿大棒子打也是先生的關教導啊！張齋長立刻轉憂為喜，朝他拱拱手，深施了一禮：“和衷只要肯教導那兩個孩子就好，便是打死了，也只怪他們不長進！改天……就這一兩天，我把那兩個不懂事的小子回城來，到你家拜師！”

崔燮連忙推辭，以自己年德薄，不敢當這個老師。張齋長卻十分堅定地說：“便只教過他們一個字也是老師，何況教人品行可比教學問重要得多了。總得定下師生名份，你也好打……咳咳，好教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