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腰間揣著銀子, 外頭有三個鋪子兼一個連鎖茶棚, 老鄉們進京赴考，豈有不好好招待的？他當即伙計來把這幾酒席都記在自家帳上, 重添酒菜、再整杯盤, 去買上一簍鮮螃蟹, 又寫了張條子人回家拿好燒酒，先做個豪奢的主人。

這酒樓里也沒個解元、經魁在, 他這第八已算是最得意的, 眾人便起哄要他背文章，指點落第生員們做文。

崔燮謙沖地說：“燮這回也是僥幸得蒙考青目, 取中舉人, 各位兄長若要聽我的文章我便背了, 要說指點卻不敢。”

他自己在國子監讀了一年書，文章天天在廊外著人評論，臉皮也練出來了，閉著眼就背。

遷安這些書生有幾個還是舊日指點過他的前輩, 也有修改過他文章的。當時只覺著他做的時文思路奔涌, 氣勢人, 文字卻欠雕琢；如今再聽他的文章，赫然已經是胎換骨——

制藝文章是駢散結合的，原先他作文時，破、承、發凡、過接的散句往往議論有力，駢句卻都是短短兩三句，再長就難工整；而這篇中試文字的駢文卻細意雕琢, 神閑筆妙。八比之清氣盤紆，靈機翔洽且不說，即發凡一句，本可以以散句帶過，他竟也鋪陳出了駢句例：

蓋為不善，欺即在其不善矣，諱不善，欺轉在其善矣。且從來小人之誤，誤于為不善也，而吾謂不誤于為不善，而誤于諱不善，誤于諱不善而仍冒為善。

這兩句皆如雙心一祙，雙煙一氣，意相比而非相反，把定“欺”“誤”二字，將小人掩惡揚善之工與其危害寫得淋漓盡致。文字也對得極工整，從他口中誦出，就如擊金戛玉，節奏分明，念出來朗朗上口。

陸安等讀過他文章的人都拊掌嘆道：“真是后生可畏！你這文章進得可真快，一年不見，竟已是登堂室了！莫非你也夢得了江淹的生花之筆？”

便是那些原恨他賣書賣得不均，覺著“這樣人也能得第八”的書生，聽了他的文章也不有“這樣的人才得第八”的嘆。

這麼一筆好文章，又是出名的編書人，還生得年俊秀，主考怎麼不再將他的名次提一提呢？

崔燮搖頭笑道：“哪兒有那些神異之事，我不過是得隨名師讀書，自己也肯多寫幾篇文章練習罷了。各位讀了名師筆記才三四個月，今科取中的不就比從前多了？我從去年便進了國學念書，那筆記中有許多是我親筆抄錄下來的，記得極，若再學不好，還有什麼臉來見江東父老。”

他先在國子監讀了一年多，前數月間又了李東的弟子，做了翰林院那麼多翰林出的題目，再考不好真該吊死了。

眾人對他的師承只能羨慕，卻誰也說不出個“恨”字。

天底下隨名師讀書的人多，但肯把自己聽到的講解集筆記，還要按四書五經的順序細細總結出來，分給天下學子都看到的只得這麼一位。

看了他《科舉必讀筆記》的人都得承他一份，為著自己的前途，還得祈禱他順順利利地把剩下的筆記都印出來——萬一他心不好，不印了，世上可去哪兒再找這麼個有運氣又有懷的好人來？

六才子中僅剩徐立言與沈錚二人落第，看他自謙，便也跟著自嘲了兩句：“我們白白得了你家崔源送的書，今年竟也沒考上，看來是復習的不力。來年也得學你在墻上掛塊板子，寫上離己酉鄉試還有一千若干天，一天天地倒計時……”

其實他們三人原本也就看小說，不大用心科舉，考上的算是幸運，沒考上的自己覺著理所當然。且六才子中有四位都已取中了舉人，他們借著六才子名氣捆綁，才名也是確定無疑的，倒也不大急著要中舉。

這話不過是玩笑般說說，崔燮卻一擊掌，贊同地說：“這樣計時真的有用！我家如今還掛著牌子，鄉試之后就該計會試了。兄長們看著三年有多長似的，其實也不過是一千零八十天，最多加一個閏月三十天。咱們每天晚上也要睡三四個時辰，白天穿吃飯又要一兩個時辰，一天至多能學半天；再加上與人應酬、詩會、休息……

他當場拿出鉛筆在人家墻上做起了減法，確到時辰，最后又折算天：“都刨出去，真正能讀書的日子能得五百天已經是極多的了，怎麼能不抓？”

他這麼連說再寫地算出時日，豈止落第書生，那些考上舉人的更是背后發涼：“你這麼一算，考鄉試都這樣張，那會試還能剩下一百天不能？”

好像不能。

生員們盡管多數不大學算，自己按著他的算法減了減時辰，心里也都有了結果。

九月初二放榜，來年二月初九就是會試，中間只得五個月工夫，一百五十天，刨了吃飯睡覺就是盡都念書了，又能念多久？

酒樓里滿堂風流書生，原本不管考上沒考上的，都有些考后狂歡的意思，他三言兩語就說得吃飯都不香了。

崔燮竟沒看見他們青白的臉，就像當年高考之后被學校拉去錄鼓勵學弟學妹的錄像時一樣，熱洋溢地講經驗：“我固知自己年才薄，比不上各位兄長研文章，所以考前就常依著鄉試的規矩練習。四鼓就起做文，一天做他七篇，不用習文，做多了自然思路開闊。場中靈難求，但能有一分的才便能在考場中發揮一分，便不負自己素日所學了。”

鄉試只考三場，三場間各還有兩天休息，憑那七篇時文、六篇雜文和五篇策論都做得他們如同大病一場，這們個弱年竟能在考前自家就這麼練習？

一天七篇，不用習文，他怎麼寫出來的！

他要是真能寫出來……那就真不能怪他才讀書三年就考到鄉試第八了……

眾生與舉人他的考試經嚇得心慌意，竟沒顧上請他這個秋試第八名的大才子、國子監的高材生、海文宗李東的弟子題詩作詞，都揮汗如雨地聽他講復習經驗和那幾套科舉筆記的用法。

也就白白放過了穿一個作不出好詩的偽才子的機會。

饒是那麼些人他嚇得壽都短了幾天，回去想起他傳授的經驗，也都覺著他是個有德有識，量寬廣的好人。

尋常書生就是有些個讀書經驗，也都在自己子弟里傳傳，誰肯白白教給旁人呢？就不怕別人學了這法子，將來會試里考過他嗎？

崔燮在讀書人間大收好的時候，他鄉試考到第八名的消息也傳回了朝廷和宮里。吏部左侍兼詹事府詹事黎淳是李東的老師，也算崔燮的師祖了，聽到他考到這名次——還是李東為避嫌抑了抑他，不然他就能考進五經魁里——也頗為他高興。

當日去收太子的卷子時，太子也特特問了淳淳一聲：“孤聞今日是鄉試放榜日，崔燮可曾上榜了麼？”

黎淳拱了拱手，含笑答道：“正是，他這一科考取了第八名，也算不負皇上與太子素日垂了。”

太子雖然只見過他一面，但做過掛他名兒出的題目，平常也常見他答的卷子，也有幾分拿他當了東宮的自己人，一面替他欣喜，一面又有些憾：“怎麼才是第八，孤看他做的題目也不比誰的差。”

黎淳道：“天下才士如云，他小小年紀，雖然也算得靈慧多思，難道還能都過天下才子麼？取中的這些進士皆是我大明未來的棟梁之材，太子當一視同仁，但為當今堯舜之治得才而喜。”

太子改容謝道：“先生教誨得是，是孤想岔了。”

他請黎淳幫他抄下崔燮這科的卷子，回頭再看，待他走后，才默默地嘆了口氣：崔燮在國子監都算是最頂尖的學子之一，順天鄉試里竟只能考第八麼？

一旁侍看太子神悶悶的，像是不滿意崔燮的績，便悄悄湊上去告訴了他實：“奴婢聽說，崔舉人的考卷原本房師推作經魁的，只是主考李公是他的老師，特意將他名次低了，不然那個第三的就是他了。”

太子驚訝地問：“當真？你從何聽來的？”

侍笑道：“是考們領宴時說的。都說崔舉人不愧是陪侍小爺做過那麼久的題目，答的比當初考小三元時還好。這回是恰遇上他老師做考，下回會試不須低，他必定能考個一甲的進士，報效皇爺與小爺哩！”

太子輕輕點頭，低聲道：“他是比別人強些。”

去年春天，正是他這太子之位最不穩固的時候，父皇喜邵娘娘所出的四弟佑杬，想要改立他為太子。若不是懷恩大伴力諫，二三月間泰山又頻頻地震，欽天監上疏言其應在東宮，恐怕他這太子早坐不穩了。

崔燮正是那時候進宮給他講書的，不只講書，還出了一篇題目給他做，后來又在宮外做題陪他……這一眨眼竟也一年多了，回想當初最如履薄冰的那段日子，除了大伴和東宮屬臣們，倒是崔燮和國子監那些學生們陪他最多。

東宮伴考之人中了舉，他這太子也該有些賞賜的。

太子略一思忖，便侍挑了上好的筆墨紙硯、宮制新書，連同宮花、花酒，一并賜到崔家，顯他的恩榮。

崔燮是在酒樓喝著酒被人回家的。聞說是太子賞賜，驚得同飲的人都醒了，一群人呼啦啦地跟到崔家，在門外踮著腳兒圍觀宮里來傳旨的太監。崔家已排開香案，他回去便匆匆換了提前備下的舉人帽，帶著祖母和弟妹、姨娘、家人們齊刷刷跪下謝恩，領了太子的賞賜。

太監們走后，他又人去酒樓請廚子做流水席，請同鄉和更多不請自來的客人們一同慶賀喜事。

這一天的酒從中午直喝到晚上，直到快宵了，考生們才坐著車回了自己住的客棧。崔燮站在門外招呼著送客，直送到最后一位客人離去，天都晚了，才著發困的眼要往回走。

轉之際，他仿佛在幽長的巷子里看見一點黃，芒照出一道悉的影。

他驀地站住腳，鎮靜地回頭，對旁的家人說：“你們先進去，我再出去風。外面都有錦衛巡街，安全得很，我又跟他們鎮使相，不怕犯夜，不必管我。”

崔梁棟擔心地說：“公子喝了這麼多酒，再一吹風，怕是容易上頭，不如個小廝在旁邊扶著你？”

崔燮搖頭笑了笑：“我從來就是喝烈酒練出的酒量，這些不算什麼，還不太醉哩，要什麼人扶。今日我高興，晚上或許還要去看一出戲再回來，你個人留門就是，別的都不要問了。”

他把家人都強地打發回去，盯著人關了房門，子一轉，朝著方才那抹黃閃過的巷口走去。

那抹燈已經消失了，黑暗中也看不清什麼形，他卻筆直地朝那邊走，全管砰砰地跳，有如另一個人的心臟跳的聲音，指引他朝那邊走去。

走著走著，口似乎撞到了什麼阻礙，便順勢停步，整個兒人都朝那里扎下去。那阻礙原是溫熱的，當它起來，的料和皮下又繃起一層鋼鐵般實的，將他圈在懷里，含著笑意低聲問道：“怎麼這麼大膽子就闖過來，不怕我是歹人，把你賣去南蠻挖礦？”

崔燮將下墊在他的肩上，把一重量松松垮垮的掛在他臂間，閉上眼答道：“我這參議府門外有北鎮司鎮使謝大人親自巡夜，你敢賣我，便謝大人把你抓去關進詔獄里。”

謝瑛低低笑了兩聲，道：“好個大膽的舉人，那我不賣你，我便搶了你回家，看你又如何。”

崔燮也輕笑一聲：“那就快搶吧。我正愁當家辛苦，你肯搶我，我可就要賴在你家里吃喝，趕我也趕不走了。”

謝瑛一手攔腰，一手抄起他的雙，把他扔到馬上，自己也翻上去，拉著馬韁轉便往外跑。一片寬大的、不知是斗篷還是披風襟罩到他頭上，他便在那片溫暖，頭倚在謝瑛前，低聲問他：“要把我搶去哪里？”

謝瑛笑道：“你剛才不是跟你家管事說要聽戲麼？今日是你中試的好日子，我自然要遂你的意，請你聽一出新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