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別院建在岳孤山半山腰, 人跡稀罕, 景清幽。到了山莊門口,崔燮就打發崔源父子去山里登高游玩, 自己袖了畫箋匣, 跟同窗們參加詩會。
別莊清溪環繞, 廊亭曲折,滿莊紅楓黃楊環抱著高大素雅的建筑。花圃遍是繡球般飽滿的黃、白, 廊下更以陶盆栽種著紅牡丹、紫袍金帶、大紅獅子球、斑鳩翎、褪姿白等名品。
灼灼秋花間著滿樹如云紅葉, 搖落秋。還有穿著紅衫白的侍花間穿梭,臉上因為忙碌奔波出紅暈, 人比花。學子們欣逢勝景, 都是才思縱橫, 詩興發。
岳師兄這是這山莊半個主人,見景生,比別人興致都高,帶同窗們往花園去的路上就忍不住了首詩:“重院落栽叢, 小徑秋泥猶帶香。老葉霜花堪賞, 裁新句對山場。草木不知愁遲暮……”
走近月亮門, 眾人忽聽到里面也傳來一道清朗的誦聲:“……清霜數朵水邊凈,落日一枝風外斜。為汝秋深蕭索,酒酣聊取伴詩家。”
雖只短短四句,但詩中意境孤高清遠,得岳師兄那首律詩黯然失,念都不好意思念完了。
他的人也有點黯然, 駐足院邊躑躅著不往里走。院里那詩人倒沒有打擊他的意思,快步走出來問道:“方才是哪位朋友在外詩?倒是我打攪朋友的詩興了。”
從月門后走出幾名年紀在二三十歲的年輕書生,那個詩的走在最前面,見著他們時臉上出了一驚訝的神。
他旁一個眉清目秀,略黑的高個生員出來拉過岳師兄,笑著跟眾人介紹道:“這是我家姑表弟岳肅,這幾位小友是他的同窗,都在適之兄座下讀書,今日是跟著過來見見世面的。”
幾個生連忙行禮,沈諍又指著那個詩的書生說:“這位就是咱們遷安最有名的才子郭鏞郭調。這位是丁酉科縣試案首湯寧湯長平,寫吊夷齊賦的虞啟虞子興,黃臺張績張博之……”
幾位秀才年紀沒長幾歲,卻都出一種看晚輩似的寬容神著他們微笑,笑道:“原來是適之兄的學生,那就合咱們的學生差不多。”
郭鏞還順便提點了岳肅兩句,挑出他詩中鶴膝、蜂腰、上尾的病。又教他作詩時要意在詩先,以意境、聲韻、辭氣為重,氣脈通暢的詩才是活詩,那些零割碎拼只為符合格律的終究算不得上品。
岳肅聽得心神馳,憨厚的臉上出一派向往欽慕之,忘了適才詩詞被比得渣都不剩的愧。別的生也都盼地看著郭秀才,恨不能再聽他作幾首好詩。
沈諍這個主人便笑道:“咱們要教學也別在這兒教,先到席上坐著說吧。我已人備了新榨的花酒,三里河現撈的膏滿黃的大螃蟹,還人請了三間房溫媽媽和劉媽媽家的幾個兒。待會兒咱們賽詩,便們幾個佐酒,誰作得好就容他挑一個人來唱。”
幾名書生的眼都亮了,這就開始搜腸刮肚地想好句子,期待會兒一舉奪魁。
唯有郭鏞淡定如常,又或者說是早已有竹,在別人滿腦子都已是怎麼作出好詩服全場時還能想著這幾個小學生,主替他們問:“小友們是也作詩,還是作對子?既來詩會,也應有個勝負。咱們做生員的不好與他們比,倒可以給他們作個評委,選出好的也人度曲唱來。”
小友們也盼著作的詩能讓人傳唱,打上個月就開始絞盡腦準備這場詩會,自然都是要作詩。
因這院子里的書生都是青方巾,生是白儒巾,唯獨崔燮穿著玉長衫,頭戴六合小帽——一試也沒試過,就只能穿雜兒——郭鏞還特地問了崔燮一聲:“小友學幾年了,能作詩否?”
他低了頭,正好看見崔燮手里捧著個磁青紙的書匣,便問道:“你來登高秋游還帶著書?倒是個好學的子。”
崔燮低了低頭,謙遜地說:“這里面倒不是書,是裝了幾張詩箋。晚生不大會作詩,今日來只是為了記錄各位前輩佳句,帶回去給我同窗趙應麟世兄看的。”
沈諍笑道:“也好,我們作詩時也得有個監場,誰的好便記在箋上,不好的黜落。不過這箋紙哪還要你自備,我人給你送紙筆來。走走,我帶你們去席上。”
宴席開在崔家花園里,席上先已坐了不年長的書生,幾個艷的正在那里擎琵琶、理竹,陪侍著書生們說話。沈諍帶著郭鏞他們過去,那些生員不論,們都忙忙地起相迎,滴地看著這群年輕士子。
客席上的中年書生笑道:“唉呀,年輕人一來,咱們這些老頭子便沒人要了。”
沈悅笑道:“許兄莫惱,郭兄過來咱們這席坐,人兒們自然就跟過來了。”
他把秀才們安排在中庭,生們只能坐在廊下的副席,兩廂涇渭分明。他自家表弟也沒召到上席去,而是讓他在下面招待自己帶來的同窗們。
沈諍指了一個過去陪儒們坐著,待會兒也好唱他們的詩文。
那雖然有些舍不得才子,坐過來后看著一群靦腆生的年,還有特別賞心悅目的崔燮,那點兒不如意也就煙消云散了。到崔燮旁,含笑問他們:“小相公們如何稱呼?可要聽奴奴唱個小曲兒勸酒?”說著話就想往崔燮上挨。
幾個同窗以為他人小面,不得這個,連忙大義犧牲往上擋,倒把他出了席。幸好岳肅這半個主人當得稱職,從外頭拉了他一把,他才沒被直接到地上。
然而他子還沒站穩,背后就傳來一聲頗為悉的,帶怒氣的聲:“你們這是做什麼!”
岳肅小臉兒一白,唰地撤了手,崔燮險些給他撂倒了,扶著桌角晃了幾下才站穩。幾個同學也都拼命坐直了,不敢跟那位唱曲兒娘有半點接。
崔燮回頭去,卻見林先生須發戟張,滿面目怒氣地看著王羅幾位師兄。沈諍這個主人和幾名年長些的書生上去相迎,林先生看著朋友的面子暫饒了他們,但幾個小生也都低了頭,紅了臉,不敢再鬧了。
驚!小學生結伴私風化場所,卻見到老師和主辦人員在席中談笑風生,還有比這更尷尬的嗎?
當然有。
那就是老師還在眾多批評的學生中單獨把他拉出來作了品德典范,拉出來表揚了兩句。而且是點著他們的名字說:“岳肅,崔燮,你們兩個是懂事的,給我把那幾個混賬拉起來!”
幾個生拘拘地站起來,沈諍作主人的連忙打圓場,笑道:“是我不好,不合指了個小姐服侍他們。幾位小友快坐吧,待會兒你們還要作詩,可別把詩興嚇掉了。”
林先生冷哼一聲:“他們會作什麼詩,不過胡謅罷了!”
郭鏞卻替他們說了句好話:“怎麼不會,我們在外院時就聽見幾位小友作詩了,還是有些可取之的。崔公子雖不會作,卻說了愿意替我們作個監場,抄錄好詩篇,適之兄就饒了他們這回吧。”
林先生不好駁秀才朋友的面子,也就冷哼兩聲,暫不計較他們,他們晚上回去各抄十遍《大學》——崔燮和岳肅兩個沒鬧的不用抄。
羨妒幽怨的目頓時都落到兩人上,盯得他們的袍子都要著了。
沈諍笑道:“既然人都來全了,那咱們就先作詩,選出詩魁來再行酒宴。肅弟代我招呼你的小友們,這位崔公子既是監場,就到前面這桌上來準備抄寫詩文吧。”
林先生說:“我年紀已大,不跟你們這些才子相爭,今日就忝來作個裁判吧。”
眾人都是來作詩的,誰也不跟他爭這個,他便起對秀才們說:“既是重日,便該作重詩,便指花為題,各作一首,務用新詩,不許以舊作敷衍。”
們也嘻笑著求這些才子作出好詩贈給自己。底下不管秀才生,在人關注下皆是神百倍,自信滿滿地鋪開紙筆。
沈家侍點上了篆香計時,又給崔燮送上筆墨和致的彩箋,供他抄錄佳作。崔燮卻不肯要,而是指著箋匣說:“我自有紙,有勞姐姐了。”
林先生坐在主桌上,離他不遠,一眼看見他桌上擺著一個書匣,便指著問道:“你帶的是什麼書,莫不是留的功課還沒作完?”
不,我帶這麼大盒子來裝,就是為了等人問的。
崔燮垂眸笑道:“回先生,這是我家書坊里新制的花箋,弟子是覺得用花箋抄重詩更相配些,特地帶來的。”
“花箋?”主賓桌上的人不怎麼急著作詩的,倒是都頗有興味地看著那盒子:“莫不是印了花的箋紙?倒是風雅之,拿出來我們看看箋上花如何,配不配得上這遷安才子的花詩。”
崔燮干脆地應了一聲,把盒子盤過去,出卷一束的畫箋,兩手各握一端,極緩慢地從右往左展開。
最初出來的只是染牙黃,邊角洇著自然水印的空紙面。沈諍還調笑道:“若只是染了黃花,也算不得花箋,這樣的箋紙可配不上咱們縣第一才子的詞啊。”
眾人都看著郭鏞笑,他似乎有些靦腆,垂下眼說:“想來是這箋紙太大,花印在邊角里,還沒出來。”
畫箋繼續展開,出一點淡綠角,秋褙子,林先生臉上的笑容微斂,出一點驚訝之,疑道:“這是你店里請人畫的?竟真在箋上作畫,這是要費多工夫,卻是有些奢靡了。”
崔燮手指一錯,整幅畫箋展開,出手執白花的窈窕佳人。這下子不只是林先生,主人沈諍和主賓郭鏞等素有才名、見過不傳世書畫的秀才都忍不住站了起來,驚異道:“這是誰的畫?這樣的畫居然拿來作箋紙?”
他這才抬起頭,對眾人微笑容,不不慢地解釋道:“晚生之父只是清貧京,又豈能奢侈到請人作畫以為箋?這是晚生前些日子蒙林先生賜了一卷京里來的好文章,特地為其中一首花詩配的畫。因其畫與重相宜,才店里的工匠印出來作消遣,并不費多料工夫。”
他把卷的畫箋打開,每人送了一張,指著人圖旁的小詩說:“正是這首詩,晚生實在喜,詠之不足,便制以為箋了。”
眾人哪里還顧得上看詩,看著詩旁的人兒挪不開眼,半晌才有人嘆道:“這哪里是花箋,這分明是人箋啊!”
林先生險些皺了紙,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力道,輕咳一聲,問道:“你是從何人學畫的?你從何人學的制箋,怎麼能印出這樣艷麗的彩畫?莫非是京中之法?”
這也不對啊。遷安雖然地偏僻,靠近山海邊衛,可好歹也在北直隸,京里的東西來往并不困難。他往常買的南箋北箋,可從沒有過這麼致昳麗,不似人間之的。
崔燮單純地說:“弟子是從江西的陸舉人學的畫,制箋我卻是不會的。只是我臨時起意想要彩箋,那些工匠試制,他們就印出這樣的了。”
……那是什麼樣的神工巧匠啊!林先生的心都有些了,只能嘆一聲“不愧是郎中府的工匠”,然后問他:“你這箋有名字嗎?”
崔燮搖了搖頭:“也就是花箋、重箋之類,隨意吧。不過這張畫上之人是晉書生方寧所遇的妖狐婉寧,要麼就婉寧箋也可?”
郭鏞忽然開口,帶著幾分嘆之意說:“能印出這樣如工筆畫的彩箋,又何須在意其箋紙上畫的是什麼圖,應的什麼時節?我看你家的箋就崔箋最合適,今日之后,兩京十三省只怕都要爭買崔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郭鏞那首取自明詩綜,吳一鵬《節后見》
重已過十余日,才見疏籬有花。厭逐紛華供俗眼,獨留冷淡伴詩家。
清霜數朵水邊凈,落日一枝風外斜。為汝秋深蕭索,酒酣聊取烏紗。
調了一下詩尾
儒林外史里寫秀才之間稱朋友,生稱小友,秀才不跟生敘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