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大帳上頭飄了兩朵疏朗的云,雨點子將落未落的,終究是沒下起來。
將軍邊的長隨陳誠坐在灶間的桌案旁,一碟子醬牛、一碟子鹵爪,吃得興味索然——這些小菜再致,了小酒一盅,那還有什麼臉說自己是下酒菜?
薛炊子又拌了一碟黃瓜,單手托過來,問他口味如何。
“這里不比京城。”薛炊子頗有些憾地說,“君侯口淡,不吃那些油煙重的,我這里備的材料也不多,三個下酒菜,將就將就。”
陳誠站起向著薛茂作了個揖道謝,坐下后轉而對著這三盤下酒菜唉聲嘆氣。
“明兒我休沐,一定要去打二斤酒去。將軍不吃酒,滿營帳都搜不出一星子酒味。”
薛茂坐下來,執筷夾了片黃瓜,嘎嘣嘎嘣的吃的一香。
“那些個營將營佐,邊兒一準兒備酒……”薛茂跟著辛長星下軍營,最是知曉軍營里的小九九,自古武將,哪有不好酒的?
“將軍名聲在外,哪個不怕死的敢拿酒來孝敬他邊人?”陳誠將一塊醬牛咬的面目猙獰,“年前左云營那將,給竇云送了兩壇子江白,被將軍逮住了,那不是三十軍打上去,差點都廢了?”
薛茂附和了他一句,悶頭吃了一筷子牛,卻見對面陳誠住了灶間的小窗外,瞇了眼睛看了又看。
“看什麼呢?小老兒夜盲,瞧不真切。”薛茂順著陳誠的視線看出去,卻只看見一片茫茫的夜。
陳誠沒吱聲,站起開了灶間的門,外頭是靜藍的夜,亮的一月,溫著照著一方黃沙地,遙遙的,有個小黑影子兩手拎著什麼事,往他們這頭踮著腳看。
接著就有營帳前的衛兵端著槍走過去了,那小黑影子拔腳就走,下一刻就被兩個衛兵叉了起來。
這會兒將軍在帳里頭理公務,萬萬打攪不得,陳誠三步并兩步,走到衛兵眼跟前兒,就看見白日里那小兵,被倆衛兵用長/槍叉在中間,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
陳誠差點兒沒笑出聲來。
這是誰呢?
將軍點了名兒的懵鹿,一杠子把山西總兵撅到姥姥家的刺兒頭,大將軍臺上訓話在臺下嗑瓜子,陳誠活了十八年,就沒見過比這小兵更出類拔萃的人。
薛炊子趿拉著鞋跟了過來,認出了青陸,又聞到了一子濃郁的酒香,不聲地拉開衛兵的槍,一邊向著陳誠使了個眼。
“你瞧瞧,這是個不怕死的。”
陳誠自然知道這小兵手里的布兜子盛了什麼,喝退了衛兵,就見這小兵眼眉都笑開了,懵著一雙烏亮大眼,向他連連道謝。
“標下給您道謝了。”看了看周遭,這才晃晃兩手的布兜子,“標下也沒什麼好東西,兩壇子……”
話音未落,陳誠便以手握拳,放在前,咳嗽了一聲。
“哦,你是來謝大將軍的啊,行了,進來吧。”
說罷,使了個眼,示意青陸跟他進去。
青陸是多麼機靈的一個人呢,登時閉了,跟在陳誠和薛茂的后頭進了灶間。
一進灶間,陳誠一個轉,大力拍了拍青陸的肩膀,差點沒把拍出一口來。
“行啊小子,夠機靈。”他著手,去解那布兜子,“這布兜子誰的,也忒丑了吧。”
青陸尷尬地撓了撓頭,看著陳誠把兩壇子“晉春”抱出來,這才道:“壇子胖,不好抱,標下就隨手了一個,針腳是有些難看了。”
薛炊子笑瞇瞇地看著,替青陸打了個圓場。
“他一個小伙子,會拿針不錯了。”他嗅了嗅酒香,贊了一句,“這酒不錯,打哪兒來的?”
青陸還沒來得及回話,陳誠便道:“……最近的市鎮打馬過去都要一個時辰,你小子昏死了這麼久,一定沒有功夫去買,先前私藏的罷?”
青陸點了點頭,又從布兜子里掏出了一個油包。
“標下師父是個炊子,他知曉標下要來給校尉大人您道謝,特意炸了一包花生米帶過來……”
薛茂拍掌贊嘆:“你瞧瞧,這三樣下酒菜都沒這花生米合心意。”
陳誠已然坐在案前自斟自飲了,招呼青陸坐下來共飲,青陸擺著手連連拒絕:“不不,標下今日是為那二百兩銀票來謝您的。”
拱起雙手,躬向陳誠行了個禮。
“這里是大將軍的營帳,標下不敢逗留,先行告退了。”
月照進來,映的這小兵半邊臉雪白。
白日里都戴著帽盔,遮住了大半張臉,目下這小兵摘了帽盔,額頭潔,鼻梁秀,若不是臉上大片蚊蟲叮咬的紅腫還在,陳誠都要疑心這小兵的別了。
他無端地心里一,剛想應是,卻見那薛廚子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甜羹來,笑著招呼青陸:“紅棗燕窩馬蹄羹,喝吧,耽誤不了多功夫。”
青陸鼻端立時就涌進來一兒香甜,令抵擋不住。
陳誠滋滋地喝了一盅酒,問:“還告退不告退?”
青陸嘿嘿一笑,向著薛炊子道:“您再留我一下。”
有趣兒有趣兒,陳誠和薛茂哈哈大笑起來,灶間立時充滿了快樂的空氣。
外頭夜稀藍,帳里點了一盞地燈,辛長星坐在案前,寫了一半的奏章擱在手邊,指節若玉,青白冷冽。
燈下融融,有細碎的聲響自帳外傳進來,有夜蟲的低鳴,也有雀鳥振翅的聲音,還有偶一尖利的夜貓哀號。
什麼聲兒都有,就是沒了方才那一句,給大將軍道謝的下文。
給大將軍道什麼謝呢?辛長星烏濃的眼睫垂下,視線落在眼前的紙上。
說話說一半兒,實在是使人抓心撓肝的難。
在這一句之前,倒是有個輕輕的聲音,自稱標下,言說帶了兩壇子什麼。
他知道來人是誰。
那小兵說話,或許是還未人的緣故,音雌雄不辨的,聲口兒卻和聽,還像個尚在總角的男孩子似的。
他來這里做什麼?白日里添的還不夠麼?
來道謝?說是謝大將軍,可目下還沒有衛兵前來通傳,怕不是借著這個由頭又來灶間混吃混喝罷。
灶間又傳來了約約的笑聲,辛長星手里的筆尖一頓,字便糊了墨團子。
他站起來,四下一顧,哪里還有雪龍的蹤影——這只背主的貓兒,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口中喚了一句“雪龍”,辛長星長一邁,這便出了營帳。
小竇方在外頭候著,見將軍出來了,一愣:“這麼晚了,您怎麼出來了。”
快要后半夜了,風有些大,辛長星嗯了一聲,提腳走了幾步,又淡聲解釋了一句:“找貓兒。”
小竇方恍然大悟,就著夜四下看了一時,“小的這就去找。”
辛長星微微點頭,往灶間那里踱步踱過去,走的近了,忽地有一兒心虛。
他這是在做什麼呢?子時快到了,不窩回帳子里挨疼去,跑灶間聽什麼壁角?
心里虛著,腳步卻仍舊向前,灶間門前點了兩盞地燈,溶溶的照著黃沙地,他停住腳步,看那門上掛的兩個針腳拙劣的布兜子。
這針腳走的歪曲,有一針沒一針的,難看至極。
辛長星忽然覺的這針腳很悉,像是在哪里見過,他冥思苦想了一時,怎麼都想不起來,里頭卻響起來歡快的聲音。
“什麼?這貓兒早餐吃蛋黃、午餐吃牛和蝦,晚餐吃和魚?”
“還有人專門給它洗澡抹香香?”
“這一還有專人負責梳理?”
里頭的聲音一驚一乍的,充滿了艷羨的意味。
辛長星從那窗子里斜斜一,那案前面小兵摟著他的雪龍,一臉艷羨的把頭擱在雪龍的脊背上。
他從見到這小兵的第一晚起,就疑心他是只怪。
若不是怪,又怎麼能把他的貓兒給勾搭走?親昵地像是上輩子養過它。
灶間的門沒有關嚴實,辛長星抬腳輕輕一踢,門就開了。
里頭三個人愣怔住,偏那小兵還正說著話:“不知道將軍還缺貓兒不,我給將軍當貓去……”
“喵~”那小兵來不及收回自己那只舉起來的爪子,看著門口月影下長玉立的人,直愣愣地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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