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日頭如火,工兵揮鏟揚汗,放飯的時間一到,人人爭搶著就去了。
青陸揚袖汗,一張小臉曬得通紅。
畢宿五委委屈屈地跟在青陸后頭,解釋的話一句接著一句。
“……今兒早上,魏二虎他們揪著昨兒你嗑瓜子的事兒,罵你死娘娘腔,我實在氣不過,就將你攆狼的事兒說給他們聽,他們不服,我就以一敵五,和他們打了一架,你別怪我……”
青陸抱著的小鏟子,面上也不惱,歪著頭看他一眼。
“什麼以一敵五,還不是你單方面被毆打。你額角那一塊,是被鏟子敲的吧?”泱泱地轉過頭,看著飯棚下圍著的兵士們,“說兩句又不掉,別搭理他們,要打架等我來,怎麼說我的戰斗力也比你強。”
畢宿五知道青陸機靈,此時見也不計較,心里那子愧疚就消融了。
兩個人往那飯棚而去,打了二兩饅頭,坐的遠遠兒地對著啃。
“天臉上帶傷,你那老娘看見了又得哭一回。”青陸食不知味,著天盡頭的一朵云,“今日若能順順利利領銀子,我分你二兩——別嫌,我還得給師父分二兩,剩下的我得存起來找家呢。”
畢宿五是個小子,吃饅頭吃的也香甜,他同鄭家一個村子住著,約知道些青陸的來歷。
“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畢宿五三下兩下吃完了兩個饅頭,“昨兒腫的跟豬頭似的。”
青陸把手里的饅頭掰了一半遞給他。
“不一樣,你有人疼。我沒有。”青陸說的輕描淡寫,站起去洗碗。
旗總今晨囑咐,今兒下午的嘉獎,總兵參將的都來,全是這地界上赫赫有名的人,務必要穿的干凈整潔。
青陸回去把箱底的夏裝拿出來穿上,戴上了新帽盔。
可惜前兒將軍那雙靴子還沒有功夫改,不然今兒也能穿上威風威風。
出了伙房沒幾步,遠遠兒地就瞧見畢宿五滾在地上,被四五個人拳打腳踢。
都是當兵的漢子,下手重,青陸認出那四五個人,領頭的就是魏虎頭,人小本事大,知道打不過,左右環顧了一番,抄起師父熬粥的大鏟子,沖了過去。
去的迅疾,像頭速度極快的小豹子,舉著大鏟子橫沖直撞地沖進去,將魏虎頭他們沖了個七零八落,趁著他們愣神的功夫,抓起地上的畢宿五就跑。
可惜沒跑兩步又便被追上了,五個人十個拳手十只腳,全往他倆上招呼,青陸和畢宿五只能抱頭扛揍。
偏這些人里還不干不凈,罵罵咧咧的。
“就你也配得那優異?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算個什麼東西?”
“貪生怕死都出了名兒了,還有臉去領銀子?”
“老子且把話撂在這兒,你領回來這十兩銀子若不孝敬咱們幾個,老子讓你在這活不下去。”
最后一腳踹在了青陸的心口,痛的一下子蜷蝦子,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勁兒。
嗓子眼里甜腥甜腥的,青陸把那口甜腥咽下去,看了看被揍豬頭的畢宿五,再看了看自己上這件新裳,染上臟污了不說,袖子領口被扯的破破爛爛的。
畢宿五捂著臉嗚嗚的哭。
“青陸啊,你這個樣子還怎麼授獎,跟個花子似的,帽子都歪了……”
青陸拍打著上的泥土,氣不打一來。
“我你不要和他們打架,你就是不聽!”
“我真是太冤枉了!”畢宿五也生氣,回頭指著來,“我怎麼就不聽了,他們在菜園子里堵我,我可是一路被打到伙房來的——你不是說咱倆一起上嗎?”
青陸心口又是一子甜腥涌上來,頭昏腦脹的。
“合著你千里迢迢的過來,就是為了能讓我趕這一頓揍!”青陸想著時辰快到了,氣急敗壞的站起,順手拉了畢宿五一把,“你可真夠意思!”
尖利的號角刺破長空,不過半個時辰,右玉營七千余兵丁,已然在各自的營地前集結完畢。
青陸戴著臟兮兮的帽盔,破破爛爛的夏裳,站的筆。
營將杜彪面沉著又巡視了一遍,這才拿起卯冊,將今日要大將軍嘉獎的本營五十個兵士點了出來。
青陸在五十名兵士里排頭一個——誰個子最小,高矮這麼一排,就在了第一位。
杜彪拿著卯冊,慢慢地走到了青陸的眼前,上下打量,只覺得匪夷所思。
這小兵到底是有什麼病?
為什麼每次都把自己收拾一個花子?
明明人人一般的夏服,偏偏下擺破爛、袖子襤褸。
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啊?
杜彪登時就想發作,還沒來得及開口,已然聽到了馬蹄踏踏之聲。
漫天的黃沙揚起,接天連地的,迷了眾兵士的眼,再一恍惚間,那著金甲的將軍從天而降,被眾人簇著,緩緩地向著他們走來。
一霎風煙俱靜,人人的目聚焦在將軍的上,再也移不開雙目。
今日并沒有人為他撐傘,帽盔下一張無可挑剔的致面龐,眉頭卻輕蹙,清洌又驕矜的樣子,將后那些個武將,比到了泥里去。
那些個武將,都是晉地跺腳震地的大人,山西總兵魏桐緒,參將趙舫,還有大大小小的將軍,文也來了不,山西巡柳文淵,朔州知府房繕,右玉知縣左中梧,這些是知名的,不知名的兒來的更多,肅著臉都站在辛長星的后。
五十個高矮不一的兵士站一排,打頭的那個小兵衫襤褸地進了辛長星的眼窩子里。
這個小兵,白天不好好練,夜里頭裝神弄鬼。
沒了子時的約束,辛長星不怕使詐,冷冷地看了一眼,聽完了營將的奏報,略點了點頭,就聽后頭山西總兵魏桐緒在后頭搭話。
“朝廷年年撥數十萬兩餉銀給朔方軍,未曾想,將軍您這麾下竟還有不蔽之兵卒。”魏總兵膀大腰圓,卻蓄了一把胡子,有些不倫不類的樣子,“將軍呢,養兵乃千日之功,可不是今兒十兩明兒十兩的做樣子。”
這話說的挑釁,在座之人無一敢搭話。
地方軍護衛一方土地,朔方軍卻守邊境線,護衛大梁國土,山西總兵這話顯然是不滿朝廷的餉銀分配。
首座之上,辛長星坐的閑適。
日落在他烏濃的眼睫,再落進了他的眼眸,金芒閃。
“魏總兵,將軍印只掛了半日,心里不熨帖了?”他并不給魏桐緒眼神,一心去看那打頭的小兵,到底能丟人到什麼地步。
魏桐緒把這刺耳之言聽進去了,老臉登時一紅,好在胡須遮蓋了一部分,使他紅的沒那麼明顯。
去歲冬,北胡進犯鎮、新榮,山西總兵魏桐緒臨時掛將軍印,領兵迎敵,不過一個晌午,便丟盔棄甲,死傷大部,索辛長星率部增援,大破北蠻,擒獲北胡將領呼敕模,戰馬兩千匹,堪稱大捷。
半日卸印的魏桐緒,則為笑柄。
此事魏總兵畢生的笑柄,今日本打算刺辛長星幾句,未曾想,這黃小兒說話如此直白,一點也不顧及同僚的臉面。
臺上將領之間暗涌,校場上,小兵青陸腳踩進黃沙地里,咬著牙努力將自己站的筆直。
那個大胡子的胖子說他不蔽,他不捫心自問,自己到底哪里不蔽了?
明明嶄新的服,只不過上面染了些泥污,下擺破爛了些,袖子斷了半截,領口扯大了些。
但不仔細湊近,應當是看不出來他的狼狽吧。
營將杜彪溜達到青陸的面前,一臉恨鐵不鋼的神。
青陸大著膽子,小小聲問他:“營將大人,標下是不是服太過破爛?”
哪壺不開提哪壺,杜彪差點想跳起來踹上他一腳。
他湊近了青陸,咬牙切齒地同說話。
“今兒我算認得你了。”他想知道,這小兵究竟是誰報上來的?也配優異?“工兵部甲乙丙三部,你憑的是什麼,能過來領這十兩銀子?憑的是什麼?”
青陸面對營將的質問,著頭皮出來一句:“標下也是被人推舉,自覺不配……”
杜彪不解氣,仍舊指著他道:“那知曉綬獎,怎麼不把自己收拾一下,穿個花兒,是想氣死我嗎?”
青陸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口那子甜腥之氣又在翻涌,極力地了下去,泱泱道:“為標下這等小兵氣死,委實不值當,您該當保重……”
杜彪實在是怕了這小兵了,揮了揮手,簡直是有些放棄了。
“行行好吧,下回別我再看見你了,一別兩寬啊……”
一個營將大人氣這樣,青陸自覺有點難為。
右玉營營趙戎上前,高聲向大將軍等人奏報,見辛長星微微點頭,邊長行陳誠令趙戎、杜彪等人起,這才高聲道:“……諸位將士去歲經土剌河一戰,重創瓦剌,今日人人嘉獎一吊錢。”
便有軍士抬來數二十個大筐,里面錢幣相撞之聲清脆,聽的眾兵士為之一振。
陳誠又揚聲道:“趙營將,右玉營的五十個優異,都在此地麼?”
趙戎回的響亮:“已到!”
陳誠看了辛長星一眼。
將軍坐在那帽椅上,晨日如金,將他鍍了一圈的金邊,他微瞇了雙目,向著陳誠點了點頭。
陳誠旋即道:“今次嘉獎的這五十人,皆由大將軍頒發嘉獎令,各賞銀五兩、休沐一日,由主酌晉升一階。”
原來是五兩銀子,青陸暗暗吐了一口氣,不過升階這等事,對他沒有任何——他并不打算建功立業,更何況,他一個貪生怕死之徒,來領獎已然是犯了眾怒。
趙戎捧了手中的卯冊,躬著子上前,將卯冊雙手奉給了辛長星。
辛長星垂眼一顧,見那卯冊臟污,甚至還有些不明質黏在上頭,眉頭登時一皺,便也不去接,示意趙戎打開,捧在眼前給他看。
烈熾熱,將那卯冊第一頁的名字照的閃耀,有些看不清晰,辛長星抬頭看了一眼那一列昂首的黑矮小兵,再垂目念道:“鄭青陸、程仰峰、萬順兒、牛保……”
這金石一般的聲音將一行名字念下來,煞是好聽。
辛長星念到牛保,再度返回去,將目停在了第一個名字之上。
鄭青陸。
這樣臟兮兮的一個小兵,卻有一個這樣旖旎的名字。
青陸,月亮運行的軌跡。
他心念一,堪堪抬眼,正對上那小兵一雙懵懂大眼。
那是雙烏亮大眼,睫烏濃,眼神若鹿眼,清澈明凈。
日頭藏進了云層,自那云層里投下萬束金芒,照在他瘦弱的脊背上,有些倔強的模樣。
大將軍再度啟聲,聲線寒涼。
“鄭青陸,是懵鹿的鹿吧。”
懵鹿是什麼鹿?
大將軍的聲音若破空之雷,砸在青陸的頭上,將砸的懵頭轉向,口那子甜腥之氣倏地一下翻涌上來。
辛長星并一干高階將領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那小兵捂著口,噴出了一口鮮。
右玉營七千多余士兵,自此又有了一個談資。
大將軍人面心、兇神惡煞,單了一聲兵士的名字,兵士就嚇得吐了一口。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
作者昨天在山里(現在還在)一點信號都沒有。
懵鹿=夢哈哈哈哈
如無意外,今晚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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