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沉了黃沙洼,四野的霧就升騰了起來,暮蟬“嘒嘒”而鳴,其間偶爾響起來幾聲厲嘯,那是夜貓子的哀號。
青陸抱著膝,坐在自己挖的深坑里,仰著頭看坑上方的一星兒流螢。
螢火零星,映出了一張綠瑩瑩的小臉。
十五不到的小閨,一張小臉籠在影里,雌雄不明的樣子,可偶一抬頭的那雙眼睛,瞳仁黑亮,澄澈清明。
是頂了鄭鍋魁的缺,半月前征兵征到這朔方軍右玉營的。
八歲被略賣,腦袋生了一子,前塵往事一概記不得。
后來從拐子手里逃出來,討飯討了兩年,被鄭嬸子領回了家,養了幾個年頭,頂了鄭家老大的缺,當兵來了。
兒充軍,敗了怕是要殺頭,日日擔驚怕,工兵營里練浚壕挖坑,挖的專心,一不留神就將戰壕挖了狗。
工兵營人人挖四四方方的大坑,挖到一定的深度,再左右相連,連長長的“墮馬坑”,管教那北胡兀古斯的“克烈鐵騎”有去無回。
唯有青陸把坑挖了狗。
營將杜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氣急敗壞地罰青陸在自己挖的坑里站到子時,才能回營。
是個極有膽的,聽著夜貓子呼號的聲音,瞇了一覺,再醒過來時,就不知道什麼時辰了。
子時是什麼時候啊,青陸抱著膝,艱難地挪了一挪——這狗實在厭,再坐下去怕是要厭世了。
正昏昏著,便聽得那夜蟬的鳴聲里,踩沙踏葉的足音跫然而起。
四野的俱滅,零星的流螢繞著來人的靴邊飛行,映得那步云靴上一團瑩綠。
自那一團瑩綠的向上,來人玉帶束,籠出了一把好腰,至的時分,萬混沌,可這人卻眉目清嘉,澹寧的像是一幅畫兒。
年輕的將軍提一盞燈,在夜里佯佯而行。
溶溶照著腳跟前的一方土,四野寂靜如井,倏忽從地底傳來和的聲氣兒:“勞您駕,這會兒什麼時辰了。”
穹頂有微芒,腳側有地,折沖萬里,無所畏懼的辛長星,此時寒乍立,涼意席卷周。
他遲疑駐足,提著燈的手微抬,照在了腳前的深坑。
方圓丈二的深坑里,瞧不清里頭藏了個什麼會說話的玩意兒。
也許是山妖,也許是怪。
這里毗鄰大漠,說不得是個了的四腳爬蟲——人可以重生,鳥自然也可。
許是了吧。
腳邊有什麼東西溜過,他作迅疾一腳踩住,是只沙耗子。
足尖一,便將那沙耗子踢進了深坑。
青陸許久聽不見上頭的靜,將將站起,還沒來得及松泛一下坐麻了的筋骨,就見一只耗子吱扭著飛了下來,簡直要飛到的臉上來。
嗷地一聲跳起來,那沙耗子大約也是十分驚恐,一人一鼠搏斗了半天,終以沙耗子逃出生天結束。
被嚇的神大振,惦著腳扶著坑沿仰頭往上看。
“我不過問個時辰,你做什麼丟個耗子嚇我?”
辛長星垂目,坑沿攀著一雙白生生的手指尖,卻看不見里頭的人。
“你不吃老鼠?”他有些疑,問話問的突兀。
青陸哭無淚。
“你這人好生奇怪,我為什麼要吃老鼠?”
辛長星默了一默,踢了踢腳邊的沙土。
怪不吃活,莫非要吃人?
“那你吃什麼?”他有些無奈了,“蝎子?螞蟻?蟈蟈?駱駝?”
坑頂落下來的沙土撒了一頭一臉,青陸抓耳撓腮。
“您會說話嗎?我一個好好的人吃蝎子螞蟻,我怎麼那麼想不開呢?”簡直要對上頭那人頂禮拜了,“我吃小米菜粥、饅頭、糖包子、醬鴨頭、桂花藕!”
腸轆轆,報了一串菜名,“就是不吃你說的那些!”
辛長星哦了一聲。
看來是個人。
星月俱滅的夜,子時將至,他無意在這里同糾纏,抬腳走,可那坑沿的手,卻一下子拽住了他的靴尖。
“勞您駕,拉我一把。”不甘心,就著拽他鞋尖的力,子往上躥了一躥,雙手抱住了他的。
辛長星蹙眉。
“你在這里做什麼?”他一邊問話,腳卻使勁,甩了的擒制。
青陸被他這麼一甩,頓時跌落在坑底。
“這不是。這是戰壕。”冷靜地向他解釋,又生怕他走了,自己再也爬不上去,“我是右玉營工兵營的工兵……”
這是戰壕?
辛長星閉了閉眼睛。
右玉營的工兵竟然是如此廢柴,怪道上一世他會死在牙狼關。
念及此,辛長星面冷了幾分。
“壕四四方方,七尺深六尺寬,用以攔截北胡戰馬,”他的聲音清洌,在寂夜里尤其好聽,“你這狗,只配獵只兔子。”
青陸不服氣,據理力爭。
“……北胡戰馬皆有□□尺高,那麼它的長至六尺,我挖的這個怎麼說也有□□尺深,北胡人的戰馬膽敢跳進來,絕對爬不出去!”青陸站在里頭,仰著頭同上頭人解釋,說的頭頭是道。
說完這番話,更加覺得自己言之有理,兩只手抬在前,學著戰馬揚蹄的樣子,跳了一跳,“你看,我都跳不出來。”
辛長星閉了閉眼睛。
氣的肝疼。
“北胡戰馬長十尺,高八尺,你這狗又深又窄,北胡戰馬怎麼掉進去?”辛長星心里頭的怒意值節節飆升,“你掉一個看看?”
青陸楞了一愣:“我不是已經掉進來了?”
辛長星往前行了一步,低頭垂目去看里的傻子。
半大小子,雙手架在前,像只傻狗一般呼哧哈哧的,站在坑里頭發愣。
站在影里,辛長星看不清的面容,認定這是個貪生怕死的新兵,他懶怠同再糾纏,冷峻出言:“好好待著吧。”
“別啊你別走,你方才拿老鼠嚇我,總得要負點責任吧。”青陸手腳并用的在坑壁上爬,爬上一截,掉下去一截,灰頭土臉地在坑里喊他,“我現在手腳無力,四肢發,萬一死在這里頭,你良心過得去嗎?”
上頭那人許久聽不見靜,青陸往上一跳,試探地手去,到那步云靴的紋樣,一把便抓住,再用力拉了一下,沒想,那人卻毫無力氣似的,被拉進了深坑。
深坑之窄,青陸被砸的暈頭轉向,抱著一只靴子被在了辛長星的下。
從辛長星的脊背下艱難地探出了頭,正對上一雙烏濃的眼睫,其間星芒微,痛苦之在他的面上顯。
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好看的人。
那人卻長手抱膝,頭埋下去,將自己蜷了起來。
子時,疼痛如約而至。
為他尸的那個小小影,手工活兒實在糙,以至于他重生以來,每逢子時,周上下便會生生地疼上半個時辰。
那種痛,像螞蟻撕咬腐,痛至骨髓。
好看的人便是將眉頭皺起來,都致的一塌糊涂。
青陸被他的,快要掛在坑壁上了,艱難地將懷里的靴子丟下來,企圖手去拍拍他。
“這麼疼?犯病了?”搜刮著腦子里的病癥,一個個地蹦了出來,“癲癇?心疾?狂犬病?肺癆?要生了?”
要生了?這說的是人話嗎?
辛長星痛到極致,耳側卻不得安寧,他在劇痛中騰出一只手,捂在了青陸的上。
那聒噪的人卻不安分,爪子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使勁兒地往下拽,里嗚嗚噥噥地勸他。
“你松開,小心我咬你。”
手心下的彈彈,那不是小兵該有的,他分出一兒疑心,卻在下一刻,手被咬了一口,突如其來的痛令他倒吸了一口氣,反手扣上的脖子,將在坑壁上。
青陸眨了下眼睛。
就著夜看人,越看越魂,眼前這人有一張過分好看的面孔。
“一時急。”青陸訕笑了一聲,在他手里往后了脖子,出了雙下,“你捂住我的口鼻,我覺得自己快死了,才咬的你。”
誠懇地向他解釋,“我心里是不想咬的,可不聽使喚,我也沒有辦法,事急從權,您大人大量,饒了我吧。”
辛長星手下松了幾分,卻不是因了的懇求,而是周的疼痛減輕了。
劇痛一點點兒地,從他的四肢百骸溜走,他疑極了。
子時才至,他不過承了往常萬分之一的疼痛,便解了。
今天是怎麼了?
他不由地低頭審視眼前的小兵。
小臉污糟,沙土粘在上頭,看不出本來面目,唯有一雙烏亮大眼,帶著些奉承討好的意味,盯著他看。
他素來潔,看清了臉上的污糟,立時便將手收了回來。
小兵離了他的鉗制,偏過了頭,往旁邊了。
疼痛消融,辛長星不愿在此久留,尤其旁邊還有一個貪生怕死的小兵,他舒了一口氣,展了一下手臂,接著,就聽到旁邊傳來了一聲笑。
辛長星緩緩看向,青陸抱著肚子笑倒在坑壁上,一邊笑一邊吐槽他。
“您看上去這麼嚴肅的一個人兒,怎麼子上還繡了一只貓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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