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毓屢次陷九死一生的險境, 但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那人對他了如指掌,而他自己卻藏在夜霧中,蘇毓所能憑借的, 便是他五歲前的模糊記憶、云中子的只言片語。
他就像在下一局看不見的棋,棋枰被濃霧籠罩,但聞對手落子之聲, 卻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正思忖著,耳邊忽然響起傳音咒的叮鈴聲,是云中子。
“師兄找我何事?”他問道。
云中子照例羅里吧嗦地寒暄了一通, 又將船上的崽子們問候了一遍,這才道:“師兄也沒什麼要事, 就是突然想起樁往事,關于那個人的……”
蘇毓眸一暗。
云中子接著道:“他被師父送進戒堂, 出來時傷得很重,那晚我守在床邊照看著, 他大約是因為傷了神魂的緣故, 半夜一直在說夢話,大部分都含糊不清, 難以辨認,但我記得他好幾次提到‘歸墟’和‘天道’……”
他頓了頓:“事后我去問師父, 他也沒說是何意,只是嘆了一句‘天意’。”
蘇毓臉微沉,不由想起死在七魔谷祭臺下的顧英瑤。
歸墟的傳說千百年來流傳于修真界,據說將親獻祭給歸墟, 便能獲得歸墟的力量,那是與一般靈氣截然不同,凌駕于天道之上的神力。
關于歸墟的所在眾說紛紜,有說在昆侖地脈之下,有說在西極死魂海下,但流傳最廣的說法是在七魔谷。
百年前正道大能聯手攻打魔域,誅殺魔君,未必不是存了這個心思。
不過七魔谷的祭臺下他們早已探過,只是個深不見底的坑,覺不到毫靈力。
但那人既然提到歸墟,又將他引七魔谷,這傳說恐怕不僅僅是無稽之談。
蘇毓想了想道:“師兄,傳承歸藏易之后,能算到多遠的事?當真可以窺見天機?”
云中子沉片刻道:“師父曾經想過傳道于我,遂與我過一些,能算出多,算得多準,取決于各人的悟。師父已經算得天資過人了,能推知三百年三界盛衰,尚且自稱管中窺豹,不敢妄圖窺伺天機,若是像我這樣資質平庸的,也就能算算一家一派一世興亡。”
頓了頓道:“但是那人……連師父都說他是千年一遇的奇才,不到三年便與師父比肩,叛出師門時據說已遠超師父,如今到了什麼境界便不得而知了。”
蘇毓沉默半晌,這才道:“我知道了,多謝師兄相告。”
“小毓,”云中子言又止道,“此人心思縝,凡事謀定而后,他藏頭尾這麼多年,突然現世絕不是意外,你別中了他的計。”
蘇毓道:“我明白。”
云中子深深地嘆了口氣:“別的話師兄也不勸你了,小頂剛找回來,你多想想。”
蘇毓心尖微微一:“我有分寸,師兄放心。”
斷了良久,他閉目凝神,迫自己忘記水鏡中母親的面容,冷靜下來,試著將千頭萬緒理一條明晰的線索。
首先是這個小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在小頂不知所蹤的三年中,他腦海中時常有記憶閃現,但只是一些凌紛雜、支離破碎的片段,猶如管中窺豹,拼湊不出完整的真相。
他看見小頂在他懷中死去,到從背后的傷口不斷流出來,但卻不知道是誰殺了,他們一片貧瘠荒蕪的山谷中,大地焦黑,四都是火焰和濃煙,可谷中只有他倆,并沒有第三個人。
他記得夷山煉金,鑄丹爐,也記得枯守千萬年后第一次探知靈時的狂喜。
他還記得雷電巨響中小世界在指尖誕生,接著他便離原墜其中。
他創造了這個世界,在這里卻只是個普通修士,沒有凌駕于天道之上的力量,連這世界背后的真相和規則也不清楚。
聽說丁一化作墨跡消失在書中時,他約猜到這本書便是小世界的本源。
那麼那人知道多?
蘇毓了眉心,將那人三百多年的經歷從頭到尾理了一遍。
從得到歸藏易的傳承開始,接著他便濫用預見之能濫殺無辜,不服懲戒而叛出師門,銷聲匿跡幾十年,在龍山中渡雷劫失敗,殘魂再回,轉世凡人,娶妻生子,殺盡親族妻族證道,再道途……
一切似乎都順理章,唯一令人費解的地方便是放了年獨子一條生路。
可此人能預知將來,如若這一切都是他窺得天機之后一手安排的呢?
蘇毓驀地想起一件事。
那個石頭的弟子陸仁,當真是龍山中的路邊石?
他是在雷劫中開啟靈智的,如何知道前事?只能是聽那人說的。
劫雷中蘊藏著大量靈力,但能將普通頑石劈出靈智,也著實匪夷所思,陸仁對此深信不疑,自然也是聽信了那人的話。
那塊石頭或許是那人帶去的,本不是普通石頭。
渡劫失敗、再回、投胎轉世……從頭到尾都在那人的算計中。
為什麼?
蘇毓站起,推門走出艙房,來到甲板上。
鉛云低垂,月亮從濃云的隙中出小半張臉,仿佛不懷好意地窺伺人間。
一切都不是偶然,沒有一件事是意外,兜兜轉轉,繞那麼大一個圈子,都是那人算計好的,包括娶他母親,包括生下他……
一個浪頭向著案邊礁石打來,聲若雷震,水花如碎珠濺雪。
為了生下他。
蘇毓心中豁然開朗。
當初那人要殺他易如反掌,放他走自不是出于舐犢之。
“你是應天命而生之人。”他把沾著母親鮮的彎刀塞進他手中時如是說。
應天命而生,世外之人,歸墟,親獻祭,他猜到那人想做什麼了,但仍然有許多疑團未曾解開。
他為什麼要把母親做傀儡人?為什麼沒有立刻將做傀儡人,而是先把封存在玄冰棺中?另一塊雌慧心石在哪里?
還有他自己上也有許多不能索解之事。他的半條靈脈來自父親,而母親是個凡人,那麼剩下半條靈脈只能來自別的地方。
這半條靈脈不能直接從天地間汲取靈氣,卻能汲取河圖石的靈力,河圖石又來自哪里?
蘇毓靠在闌干上,著黯淡月下起起伏伏的海浪,過了許久才轉過往回走。
回到院中,他見小頂艙房的窗戶仍然暗著,微微蹙眉,便即訣傳音給,聲道:“時候不早了。”
耳畔立即傳來輕快的聲音:“我和碧茶聊幾句,一會兒就回來。”
小頂斷了傳音,抱著囊在沈碧茶的床上打了個滾:“碧茶,我跟你說件事。”
沈碧茶靠在窗邊磕瓜子:“你說。”
小頂皺了皺眉:“我覺得我師父最近不太對勁。”
“哪里不對勁?”
“我覺得他對我太好了。”
沈碧茶:“……”
把手里一小把瓜子扔回盤子里,拍拍手:“我說蕭頂,酸死我你有錢賺還是怎麼的?”
小頂忙擺手:“不是不是。”
一骨碌坐起來,手肘擱在的囊上,托著腮,擰著秀眉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覺得不對勁……我師父這個人以前脾氣特別差,病特別多,看什麼都不順眼,說不上三句話就不耐煩,雖然也對我好,但是上不肯吃虧。”
頓了頓道:“可他最近像換了個人,說話都順著我,要什麼給什麼,對了,他都不我傻子了。”
沈碧茶抬手推了推的腦袋:“你說你,對你好還不行?你傻子就滿意了?那我你,傻子傻子傻子。”
“也不是不好,我是開心的……”小頂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現在的樣子就像……再不對我好就來不及了一樣。”
沈碧茶一聽這話,神嚴肅了些:“你別想吧,你失蹤三年,好不容易找回來,失而復得寶貝一點也是應該的,再說那個啥,不是剛吃到嘛,正是如膠似漆、里調油的時候,男人嘛,新鮮勁過去就又是那副死樣子了,放心吧。”
小頂還是神凝重,眉宇間盡是不安:“……我總覺得他有事瞞著我。”
沈碧茶挨到邊坐下:“你怎麼不去問他?你平常不是有什麼都直說的嗎?”
小頂搖搖頭:“我也說不上來,我覺得直接去問他肯定不會告訴我的。”
沈碧茶若有所思地下:“嗯……那就得用點別的手段了……”
小頂眼睛一亮:“碧茶,你有什麼辦法?”
沈碧茶撓撓手肘:“男人嘛,平常口風再,一到那種時候,腦袋一熱,什麼都往外說……你懂的吧?”
小頂眨眨眼睛:“什麼時候?”
沈碧茶在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雙修,雙修啊傻子!”
小頂:“……”這恐怕不行。
“還有別的法子嗎?”閃爍其詞,“我師父那個……定力好,的……”
沈碧茶眼中閃閃:“啊,那得下點猛藥,你試試嚴刑拷打,小掌扇扇,小鞭子……你知道的……”
小頂:“?我哪里打得過師父……”
沈碧茶怒其不爭地瞪了一眼,憂郁地給自己了一張水,再說下去怕是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小頂還沒來得及細問,師父的傳音咒又來了,聲音得像春溪水:“想吃什麼宵夜?”
看吧看吧,又來了。
“不用,我在碧茶這里吃過了,馬上就回來。”
小頂一邊說一邊從席子上爬起來,嚴刑拷打是不行的,但讓師父暈頭轉向的法子,倒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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