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英瑤站在水晶高臺前, 握住白玉鞭, 直得指節發白, 從手臂上的傷口蜿蜒下來, 把白玉握把染了鮮紅, 也不覺得痛。
這座高臺似乎是由整塊的紫水晶雕琢而,通看不出砌造的痕跡。在紅魔眼的映照下, 水晶臺上部著紅,下部卻是紫藍,猶如殘下的海水。
水晶中“嵌”著個模糊的人,仿佛蟲子嵌在琥珀里。
他在外的都已潰爛,辨不清面目, 但母子連心, 顧英瑤不用看他的飾, 只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兒子。
顧蒼舒的雙手被綁縛在后, 但不住扭著,仰著脖子,手指不住地蜷又張開,雖然聽不見聲音,但他的痛苦就像一只利爪,攫住的心臟,讓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 水晶石一閃,一道白從地底出,水晶中的人不見了。
顧英瑤恍然大悟, 原來這只是個影子。
白在水晶高臺中轉來折去,勾畫出復雜又的圖案,像是某種古怪的陣法。
顧英瑤正提鞭橫掃,忽聽“喀拉”一聲輕響,高臺上開了一扇方形小門,門是一道水晶階梯,通往深不可測的地底。
顧英瑤微微哆嗦,心中冷笑,好一個請君甕!
心里猜到始作俑者是誰,只有那人才會如此痛恨他們母子,可他有這樣的手腕嗎?還是趁閉關時與外人暗度陳倉?
無論如何,地下一定有重重埋伏等著。
若是下去救人,多半會把母子倆的命都斷送在這里。只要此刻轉離去,放棄兒子,便可以保全自己一條命,還能為他報仇。
救還是不救?顧英瑤沒有猶豫太久,把長鞭一卷,提了提氣,便往門走去。
那是懷胎十月生下,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孩子。明知是陷阱,也只能往下跳,但凡他還有一線生機,便是拼死也要救出他。
沒有料錯,祭臺中不但埋伏了很多黑袍人,還布著機關陷阱,上有陳年舊傷,方才強行突破制更是雪上加霜,此時已是強弩之末。
谷中不能用靈力,所能憑借的只有一套爐火純青的鞭法。
一邊拼殺一邊順著臺階往下,周遭很快陷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能靠氣流的聲響辨別敵人的方位和暗的來向。
階梯越來越窄,每走幾步,便有一階薄如刀刃,冷不丁踩上去,腳底就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口。
顧英瑤記不清自己上有多傷口,只到不住地往外流,自己仿佛了個被劃開無數道小口的袋子。
就在雙眼模糊,幾乎倒下的時候,下方傳來了一聲低泣。
顧英瑤雙眼一亮:“舒兒,是你嗎?”
“娘?”那人輕輕喚了一聲,嗓音喑啞,卻是悉的聲音。
“舒兒你別怕,”顧英瑤幾乎喜極而泣,“娘這就來救你。”
“別來!”顧蒼舒驚恐道,“娘你快出去,別管我……”
他帶著哭腔道:“兒子已經了廢人,出去也活不……這里太危險,娘你趕上去吧。原諒兒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左右……”
顧英瑤咬咬牙,踩著臺階往下走,兒子痛苦的息越來越近,臺階卻已走到了底,朔風裹挾著腥氣撲面而來,令幾乎窒息。
顧不得自己的安危,從懷里取出顆夜明珠拋了下去。
明珠的輝映出了顧蒼舒,他距離十步之遙,與方才看見的幻影一樣,渾潰爛,雙手反縛在一水晶柱上。
水晶柱像是從無底深淵中長出的一般,孤零零的一,四周便是無盡的黑暗。
顧英瑤心中一片酸,安兒子道:“舒兒別怕,這些傷很快就能治好。”
又咬牙切齒道:“待娘出去,一定殺了那賤人為你報仇雪恨。”
顧蒼舒著冷氣道:“阿娘知道……是誰?”
說話間,顧英瑤用鞭子在水晶柱子上不輕不重地一,柱上出現一道鞭痕,把鞭梢系在凹痕,抓著鞭子一點點往下,終于夠到了兒子。
將鞭子繞在手腕上,一手攬住兒子,一手持匕首割開束縛他的繩索,然后用雙腳和手臂的力量,順著鞭子一點點往上攀緣。
好不容易即將到頂時,那水晶柱卻發出“喀拉拉”的聲響,卻是承不住兩人的份量,眼看著要從鞭痕折斷。
顧蒼舒大駭:“娘,快松手。”
顧英瑤哪里舍得松手,反而抱了他一下,像小時候那樣在兒子發頂心吻住。
顧蒼舒只覺一熱意源源不斷地涌他的經脈,驚道:“娘你在干什麼?”
顧英瑤將畢生修為灌注到兒子,隨即一咬牙,用盡全的力量將他往上一甩,高高拋到了臺階上。
顧蒼舒向下落了幾級,終于穩穩停住。
顧英瑤聽著水晶柱中間細碎的斷裂聲,知道自己已無生理,但終于救得了兒子,心中一派寧謐:“舒兒,快上去吧,回去后立即命人殺了林清瀟,你要……你要好好的……”
話音未落,忽聽上方傳來兒子的輕笑聲。
“阿娘放心,”顧蒼舒悠悠道,“兒子不會讓你白死,繼任宗主之位后,定會把太璞發揚大。”
顧英瑤后背發冷,渾的都似凝了冰:“你……為什麼?我只你這一個兒子,宗主之位早晚……”
“因為我等不及了,”顧蒼舒打斷,“凡人一生不過倏忽百年,我不介意母慈子孝地等你老死。可惜你不是。等你隕落,要多年?三百年?五百年?八百年?太長太長了。就此別過,阿娘。”
最后一個字出口,水晶柱終于斷兩半,顧英瑤往后仰跌下去,雙眼仍舊死死盯住兒子,直到落無邊的黑暗中看不見了。
……
小頂那巨響唬了一跳,眼淚瞬間止住,也忘了自己在生師父的氣,吸了吸鼻子:“怎麼了?”
話音未落,便覺一陣地山搖,他們后一綠玉廊柱轟然倒塌。
“快走!”蘇毓不自覺地去拎徒弟的后脖領,卻拎了個空。
好在只是愣怔了一下,便即發足狂奔。
這宮殿造在地下,來路只有一條,一旦前方發生塌陷,他們便會被活埋在里面。
后斷裂、倒塌的柱子越來越多,穹頂一塊塊砸落,鑲嵌的寶石玉像冰雹一樣噼里啪啦往下掉。
小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去撿。
蘇毓執劍在前,不斷揮劍將落下的晶塊和珠寶格開。
忽然一塊三尺見方、兩寸多厚的水晶板朝著小頂的頭頂砸落下來,蘇毓閃過來,來不及提劍,急之下橫起左臂,生生替擋了這一下。
只聽”咔嚓“兩聲響,一聲是水晶板碎兩半,另一聲卻是骨頭斷裂。
修道之人的筋骨雖比凡人強健許多,但畢竟是之軀,蘇毓本就比一般修士更容易傷,平日有強悍的靈力護還不打,眼下卻只能生了。
小頂腳下一頓,便要去掏傷藥。
蘇毓一咬牙:“走,出去再說。”
小頂點點頭,繼續往前跑,心里卻記掛著師父手臂的傷,不由后悔方才和他賭氣。早知如此就把淚珠子分他幾顆了。
瞥見師父發白的和額上的冷汗,鼻又酸又脹,眼睛里又泛起水霧。忙吸了吸鼻子,把淚意生生憋回去——這時候掉下來沒空撿,豈不是浪費了。
兩人沿著長廊一路狂奔,終于在千鈞一發之際過門檻,回到那個有水池和鮫人的房間,整座長廊在他們后訇然倒塌。
“澡堂”里也是一片狼籍,穹頂落下的晶石在地面砸出許多深坑,池水濺得到都是,鮫人們不見了蹤影,不知是去哪里避難了。
兩人不敢耽擱,徑直出了門,沿著階梯往上跑。
爬了數百級臺階,腳下的震總算停止了。
兩人這才得到片刻息的機會,小頂立即從靈府中運出一顆紫微丹,口齒不清道:“師尊,等一下。”
蘇毓停下腳步,小頂越到上一級臺階,轉過,便朝他過來:“張。”
蘇毓一僵,差點沒仰天摔下臺階。小頂卻是一回生而回,把小小一丸丹藥喂到他微微隙開的雙中。
“好點了嗎?”問道。
蘇毓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他渾上下都好像失去了知覺,只有心臟一下一下地搏著,仿佛一只撲扇著翅膀,想從籠中掙的鳥。
他抿著,像是擔心一張,長了翅膀的心就要飛出去。
“師尊?”小頂輕輕了一聲。
蘇毓驀地回過神來,了眉心:“好多了。”
他定了定神,念了幾句清心訣,將一閃而過的雜念摒除,七魔谷中遍布瘴毒,是最容易生心魔的地方。
他在此逗留多時,想是吸進去不,加上鮫人徒弟的歌聲,他才會生出這麼荒誕的念頭。
這是他的徒弟,又關系到他的氣海,他自要在危急關頭護著,去西極取藥也是同樣的道理,換云中子他們變鮫人,他也一樣會冒這個險。
如此一想,他頓時心安理得起來,深覺自己真是個盡心盡責的好師父,天底下簡直找不出第二個來。
他挑了挑眉,冷聲教訓道:“往后不許這樣。”
小頂剛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誰知他吃了自己的藥還來罵自己,頓時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沒好氣道:”不許什麼樣?“
“不許這麼喂藥。”
“又不到,有什麼要的?”小頂撇撇。
“總之不可,”蘇毓了眉心,“男授不親。”
小頂眨了眨眼:“和師父也不行嗎?”
蘇毓斬釘截鐵道:“更不可。”
小頂“哦”了一聲,心道你在書里可不是這麼說的。
小頂快步往前爬了十幾級臺階,把師父甩在后,低聲哼唱:“男授不親兮,說得好聽,一邊和人雙修兮,轉頭就娶妻,娶妻名喚白千霜兮,不是個好東西……”
蘇毓落在后面,看著小徒弟的背影,時刻留意著周遭的氣流。
那臺階也不知有幾千幾萬級,似乎總也爬不到頭。
蘇毓清了清嗓子:“蕭頂,方才為什麼哭?”
“沒什麼。”
“是誰欺負你了?”
小頂口而出:“你。”
蘇毓皺了皺眉:“為師何時欺負你了?”
小頂后悔自己快,一來天機不可泄,二來書上寫的事還沒發生,說出來也不占理。
想了想,避重就輕道:“因為你老我傻子。”
蘇毓想也沒想便道:“不想被人傻子,那你倒是學聰明……”
覷著徒弟臉不對,他趕忙住口:“行了,往后不你傻子便是。”
小頂:“那什麼?”
“當然你蕭頂,”蘇毓理所當然道,“你有名有姓,還能是什麼。”
小頂覺得這師父已經無可救藥了:“師伯師兄師姐他們都我小頂,碧茶我阿頂,阿亥和梅運我小頂姑娘。”
仙君小頂,有時候爐子。就連書里的連山君,還管小頂“卿卿”和“小妖”呢,就沒有他這樣連名帶姓的。
了師父一眼,意思是你看著辦吧。
蘇毓自小不與人親近,每次被師父和師兄“小毓”,皮疙瘩能掉一地,但是傻徒弟不依不饒,一副不改個稱呼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
他只得妥協:“你想為師你什麼?”
小頂想了想:“蕭姑娘。”
蘇毓:“……哪有稱自己徒弟某姑娘的。”
小頂盯著他的臉。
蘇毓片刻敗下陣來,自暴自棄了一聲:“蕭姑娘。”
小頂這才心滿意足:“把手出來。”
蘇毓不明就里出手。
小頂又道:“手心朝上。”
蘇毓把手翻轉過來。
小頂五指握拳放在他手心,輕輕張開,一把小小的金珠子落在他掌心。
他看了一眼,一顆不多一顆不,正好二十八顆。
“蕭姑娘一共就哭了這麼多,收好別丟了。”
生怕師父太得意,又板著臉補上一句:“給你是讓你記住,以后別再惹我哭。還有,剛才的清心丹和紫微丹都要收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