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
偌大的書房裡只有翻過奏折的聲響。姬越白日理公務時不喜旁邊有人打擾,是以室隻他一人。
大門突然被人“怦”的一聲推開,姬越手一抖,朱筆在奏折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他正想呵斥一聲放肆,抬頭就見青年關上門,大步走到他面前,雙手撐著書桌,雙目定定著他:“你郎被人欺負了,你就說怎麼辦吧?”
……什麼郎?
姬越先是呆了一下,而後才反應過來,皺眉道:“誰欺負你了?”
這宮裡現在還有誰敢給衛斂氣?他這個王都快被衛斂氣死了。
“我那個好弟弟。”衛斂微笑,“他問我榻上滋味如何,你能否讓我爽快,時間久不久,屁疼不疼。”
“咳咳咳!”姬越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這些鄙的話……經由衛斂這張說出來,殺傷力可真是無比巨大。
待回過神後,卻也冷了神。
姬越自然知道這番話對衛斂是何其侮辱,衛衍是半點也不把衛斂放在眼裡。
以小見大,衛衍在秦國都敢對兄長如此不敬,可見衛斂以前在楚王宮中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他該多委屈。
姬越突然覺得有點悶。
他起,推開窗子氣,屋外的涼風灌進來,才將那份沉甸甸的覺驅散一些。
“所以,”姬越回看他,“你是告狀來了?”
“是啊。”衛斂笑,“臣來給您吹吹枕邊風,想讓您給他一個教訓。”
姬越角一:“你這枕邊風吹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些。”
他提出建議:“就不能演得稍微真誠點?”
素來妃妾們給君王吹枕邊風,哪個不是床笫間服侍君王饜足之後,語聲,拐彎抹角,直把人哄得舒舒服服開開心心了,就什麼都答應了。
他從未見過青天白日闖進書房,面不改地直言“我是來給你吹枕邊風的”。
這也太敷衍了!誠意何在!
衛斂驚訝:“還要演的嗎?”
“容我思索一下。”衛斂陷沉思。
須臾,衛斂瞬間變了副臉,做出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淒愴道:“陛下不知,臣那弟弟素來不把臣看在眼裡。往日在楚國目無尊長便也罷了,如今在秦國仍是言辭辱,簡直,簡直欺人太甚!”
他一把撲進姬越懷裡,攬著人腰,埋他懷裡嚶嚶哭泣:“陛下要為臣做主啊!”
人突然投懷送抱,姬越渾僵一瞬,才遲疑地攬上人的腰,恍惚道:“好……做主,孤為你做主。”
“來人!”
門又被打開,侍衛垂首立於門外:“在!”
“去——”姬越話一頓,“衛衍住哪兒?”
“浮雲館。”衛斂小聲。
“去浮雲館。”姬越繼續命令,“公子衍不敬貴君,杖三十。立即行刑。”
“諾!”侍衛對姬越的命令毫無遲疑,立刻便去執行。
“好啦,你看,孤給你撐腰了。”姬越低頭看懷裡的人。
青年仍垂首,額頭抵著他肩膀,只出一頭錦緞般的墨發。
姬越好笑道:“別裝了,事都辦了,把戲收一收。”
衛斂不。
姬越覺出異樣,迫人抬頭,才發現青年眼眶紅了一圈,不由一怔。
“你怎麼了?”
衛斂垂眼,長睫輕。
姬越取笑:“戲還收不住了是吧?衛小斂,真沒出息呀你……”
衛斂睫又了下,一滴淚就這麼落下來了。
姬越一頓:“真哭了?”
衛斂不言不語,只是眼淚掉的更兇。
姬越瞬間就慌了,手忙腳去拭青年的淚:“怎麼了這是?好端端的……欺負你的人孤已經教訓了,以後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了。”
姬越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衛斂想哭的衝簡直是止不住。
姬越見人淚盈於睫,卻安靜地不發出一聲音,心疼地整個人都沮喪起來了。他來不及多想,俯便吻上青年的眼睛。
用溫的瓣將淚水一點點去,留下乾涸的印記。
從眉眼,到角,無限溫而又極盡珍惜。
他將人摟在懷裡,低聲安。
“阿斂,別哭,孤在呢。”
他為什麼會哭呢?
衛斂也在想這個問題。
他明明不覺得委屈的。
衛衍那些話,他半點也不曾放在心上。從前在楚國,衛衍說得更過分的也有,他早就習慣免疫。一個跳梁小醜,本不值一提。
他也知道,妃從來不會站在他這邊。
衛斂自知並非妃親生,能被收養一飛衝天已是萬幸,種種不公對待又有何資格去指責?人人都道他該對妃恩戴德,沒有人覺得他委屈。
他既得了這份尊榮,承的一切苦楚便也該是天經地義,否則便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是以衛斂於寒潭冰窟中長十九年,被冰刺傷得千瘡百孔,從未訴過一回苦,從未流過一滴淚。
他知道不會有人心疼他,不會有人為他撐腰。
那眼淚便毫無意義,只會徒增弱。
他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因為一個人的一句“孤給你撐腰了”,萬般酸湧上心頭,仿佛了天大的委屈。
如果寒刀霜劍不能使他屈服,那麼一縷春風可以令他一敗塗地。
他在惡念包圍中所向披靡,卻在溫環繞裡潰不軍。
冷靜下來後的衛斂坐在椅子上,陷深深的自閉。
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矯……
衛斂哭得其實並不厲害。習慣克制斂的青年便是連偶爾一次的緒宣泄都是忍的。他不曾發出過毫泣音,只是靜靜靠在姬越懷中落了幾滴淚,抬眼時便已神如常。
但對於八百年不曾在人前過弱的衛斂而言,這已經算得上他人生史上最丟人的一天。
姬越抵:“說句話罷,孤又不會笑你。”
“不就是哭一回麼?誰沒個難過的時候?孤小時候被迫死了一隻心的鷹,當晚哭得天都塌了……”
衛斂騰地站起來:“臣告退了。”
徑直踏出書房的大門。
他暫時不想見姬越。
忒沒臉。
留下姬越靜靜地著閉的大門。
這還是第一次在他們的鋒中,衛斂先落荒而逃。
不過這種場子……姬越也不想多找回來。
讓衛斂次次都贏又何妨。
只要他別哭就好。
浮雲館。
“住手!你們幹什麼!我可是楚國公子!你們不要命了嗎?”衛衍驚恐地被侍衛架出來,擱到刑凳上。
見到那駭人的刑杖,衛衍冷汗都嚇出來了,高聲嚷:“我犯了什麼錯?你們無權置我!我要回去告訴我父王,看你們怎麼跟我父王代!我父王會把你們的腦袋都砍下來!”
掌刑太監冷笑一聲,說了聲:“行刑!”
一國公子又如何?戰敗國的公子,打便打了,還需要給個代嗎?
也不看看自己現在在誰的地盤。莫說一個公子,就是楚王來了,也得夾著尾做人。
侍衛聽令,抬手便是重重一杖打下去,正擊在衛衍的部。
衛衍腦子空白一瞬,隨即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嚎。
細皮的小公子何曾過這種苦。一杖下來,痛不生。
衛衍當即就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破口大罵,形象全無。
“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呵,不知悔改,繼續打。”
“本公子讓父王都殺了你們!把你們凌遲死!”
“給我重重地打。”
“啊!別打了,我錯了,好疼啊……”
衛衍起先還有力氣罵人,後來便轉變為求饒,最後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眼前都出現了重影。
他不會要被打死在這裡吧……
年一把鼻涕一把淚,模樣狼狽不堪。
“衛衍,你也就這點出息。”
誰?誰在說話?
衛衍勉強睜開眼,就見白青年站在他前,居高臨下,清清冷冷。
“你,是你!是你告的狀!”衛衍恨聲道。
如果不是疼得爬不起來,他現在一定會撲上去撕了衛斂。
行刑者見衛斂來了,收杖行了一禮:“公子。”便暫停行刑。
衛斂半蹲下,憐憫地著衛衍:“疼不疼?”
屁疼不疼?
這話之前還是衛衍奚落衛斂用的。如今衛斂疼不疼不知道,反正衛衍屁是真的疼。
衛衍呸了聲:“有本事你來試試!”
衛斂溫笑道:“反正疼的不是我。”
反正疼的不是我。
這話聽著有幾分耳。
此此景,讓衛衍驟然想起某件早已被他忘在角落裡的事。
……
那時衛衍六歲,衛斂十二歲。
衛衍很敵視這個哥哥,與他作對。
衛斂救下一隻傷的鳥給它包扎,他看見了就要去搶,卻被衛斂躲開。
“它傷了,不能給你。”衛斂說。
“給我!”
“不行,你會把它玩死的。”
推搡間,衛衍突然自己一屁坐到地上,著眼睛大哭起來。
“衍兒,母妃給你帶了——你們在做什麼?”妃突然推門而,見眼前景象,臉一沉,“衛斂,你對弟弟做了什麼?”
衛斂辯解:“我沒有……”
“母妃,哥哥推我!”衛衍大哭道,“哥哥說有我在,他就不是母妃最喜的孩子……”
衛斂抿,眉目微冷。
這話不用說,又是衛衍那群狐朋狗友教他的。
妃失地著他:“衛斂,你怎麼能嫉妒衍兒?你怎麼能想害他!”
衛斂沉默,不再辯駁。
辯駁了妃也不會信他,就像從前的無數次一樣。
“你太讓我失了,這次必須得給你個教訓。”妃冷聲道,“來人,將七公子拉下去,重責三十!”
……
妃一走,衛衍瞬間就變了副面孔。
他笑嘻嘻地看著承杖責的年,拍手道:“你們再打重點呀!”
年從頭到尾一聲不吭,只是額頭沁出薄薄細汗。
及至三十杖打完,裳上洇出跡,衛斂趴在刑凳上奄奄一息。
衛衍就在他面前做鬼臉:“疼不疼啊?”
孩笑得天真又殘忍:“反正疼的不是我。”
“還有那隻鳥,也不是什麼稀罕嘛,我不小心弄死了哦。”
衛斂淡淡瞥他一眼,掩去眼底凌冽的殺意,疲憊地閉上眼睛。
“你……你一直都記著,是不是!”衛衍目眥裂。
“妃於我有恩,我才放過你一馬。”衛斂淡淡道,“衛衍,你真該知道其他得罪我的人,都是什麼下場。”
他們都不在人世了。
衛斂說完這句,就對他再無興趣,起走遠。
衛衍眼睜睜看著他漸行漸遠,三十杖還沒有打完,侍衛繼續行刑。
“啊!衛斂你回來!”
“王兄!我錯了王兄!你讓他們別打了!我都聽你的!”
可惜那個白裳的青年再也不會回頭了。
疼痛加的時候,衛衍才終於有了一悔恨。
他記得最初王兄也是很寵他的。大概是在三四歲的時候……他懵懂無知,王兄真的把他當親弟弟。
可後來他聽了那一群貴族子弟的話,認定王兄是分走他母與權柄的……就一直把王兄當敵人看待。
然後王兄再也不寵他了。
衛衍還在那裡哭嚎,喊聲衝破雲霄。
高大的常青樹上,一紅豔烈的子不耐煩地皺了皺眉,猛地起道:“哎呀吵我睡覺,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