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遞上去,卻如石沉大海,萬曆皇帝既沒有迴音,也沒有召見。
張四維著頭皮去覷見,也被皇極門的太監擋了駕。他便明白了,這是皇帝在自己公開表態,以挽回那道公開了的奏疏,在羣臣中造的惡劣影響。
張四維這個鬱悶啊,別人當首輔,就風風,牛氣沖天,皇帝見了都大氣不敢,怎麼到了自己這兒,皇帝就蹬鼻子上臉,不給一點兒首輔面呢?這同樣都是首輔,差距咋就那麼大呢?
但他怕重蹈前任的覆轍,決計不敢跟皇帝疏遠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皇帝年方韶華,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而朝中的大臣,眼下就面臨著京察這道坎,應該站在那一邊,其實不難選擇,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思來想去,便寫了一道《論證本崇聖訓疏》,作爲對皇帝《訓誡羣臣疏》的迴應。洋洋灑灑千餘言,從五代一直講到當代,熱的歌頌湯、歌頌秦始皇、歌頌本朝太祖,認爲這都是萬世之君。並希萬曆能向他們學習。如何學習呢?張四維提出了四條,振綱紀、重詔令、省議論、核名實。希萬曆能增進君主的權威,勿將威柄授予近臣。而對於大臣,他希能將喊了十幾年的“以威福還主上”從虛無的口號確切落實。簡而言之。就是一切的詔令要實現,一切的政策要貫徹,一切的議論要控制,由皇帝實行獨裁!
看到首輔大人終於彀,萬曆開心極了,立刻批示道:“朕於天下事不可盡知,嘗預諮訪,若各項事不與聞,設閣、五府、六部何爲?,言外之意是,你們從今往後,只給朕當好參謀、辦事員,拿主意的事兒,就給朕了。而且還是一副我不想如此,是你們首輔大人非我這樣的,算是把張四維坑到姥姥家了。
這件事兒看起來很簡單,萬曆耍了個計謀,把張四維繞了進去,首輔大人背黑鍋,啞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張四維雖然看上去窩囊,但那是在場上伏低做小十幾年養的氣質,一時半會兒還改不過來。但越是他這種人,城府心機就越深,萬曆那點huāhuā腸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心甘願當這個靶子,是在將計就計……
雖然當上了首輔,但張四維的境十分尷尬,這從他在閣的話語權,就可見一斑了。
沈默去後,閣暫時沒有補人,張四維之外,還有次輔陸樹聲,閣員魏學增、諸大綬、唐汝楫、呂調五人。這裡面,諸、唐、魏都是沈默的死黨,陸樹聲素來看他不順眼,自然跟他尿不到一壺裡。呂調是個誰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不會跟自己對著幹,也不會幫著幹別人。
掐指一算,他這個首輔大人竟然是孤家寡人,沒有一個支持者。
這在從前不算什麼,嚴嵩、徐階、高拱的年代,閣員再多,也都是首輔一個人說了算,就連次輔都是陪襯。然而沈默那個殺千刀的,卻生生“自廢武功”規定閣不能統一意見時,採取投票制,數服從多數。對於沈默來說,自然不是問題,可就坑死他張閣老了。
這就是爲什麼張四維當上首輔幾個月,未曾有什麼主張,更談不上建樹的原因,就連上次閣大臣聯名上書,他雖然一百個不願意,卻依然同意,並在上面署名。不是他天生蛋,而是不想自取其辱罷了。
強勢的前任一旦確定制度,繼任者很難打破,除非他比前任還強勢,張四維沒那個能耐,只能想別的辦法。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往閣裡安自己人,但不幸的是,閣大學士需要經過廷推,他能掌握的票數,只有區區兩不到,所以提議廷推,不過是爲他人作嫁。
要想獨攬大權,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些見鬼的制度全都推翻,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萬曆皇帝。張四維擁護皇帝實行獨裁,但作爲萬曆的老師,他很清楚自己的學生,是個什麼樣的貨sè都說萬曆皇帝極類世廟,張四維卻嗤之以鼻,在他看來,萬曆導嘉靖只是形似而已,他真正像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1小聰明綽綽有餘,大智慧半點欠奉。
而且他還懶惰沒長xìng,眼高手低,本無法負擔起治國安邦的使命。所以皇帝把權柄收回去,新鮮不了幾天,就會把繁重的國務推出來。權柄最終還是會落到自己手裡,那纔是自己一展抱負的時候呢。
當然,謀劃…是要付出代價的,謀劃越深,付出的代價也就越大。這道奏疏一上,張四維便有了被罵豬頭三的覺悟,他準備忍辱負重、人人笑罵,等一朝翻再算總賬,但他還是低估了大臣們怒火從沈默失蹤以後,直到萬曆下疏訓誡,宣佈京察、裁撤冗以來,京城裡人心惶惶,百人人自危,整個場已經變了一點就的火藥罐子。
現在終於找到了靶子,百們還不把怨氣全都發泄到他上?
在邸報上看到這篇的當天,各衙門裡便炸了鍋,員們義憤填膺,把他這個首輔說是臥底、間諜、叛徒,皇帝的狗tuǐ子,只會阿諛奉承,不敢犯言直諫,毫無宰輔大臣之!自然而然的,伴隨他多年的雅號“伴食中書,又要被拿出來嘲諷一番,還被刻薄的員升級爲“萬歲宰相,。
當然沒人敢當面罵他什麼,不是因爲他是首相,而是張四維佔著“爲臣之道,。
魏學增滿肚子邪火想要朝他開炮,被他一句“我這是以威福還主上,你準備哪般?,就堵回去了。有些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比如一起對抗皇帝,但誰也不敢挑明瞭說,豈不臣賊子了?
張四維也不去打聽員們背後說自己什麼,只要他們不當著自己的面說就可以了。
但是員們當面說他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幾天後的冬月初一,是閣與六科例行會揖的日子,張四維主持召開了這次會揖。剛開始的時候,氣氛還算不錯,六科給事中們和大學士們,就最近一段時間的政務互通聲氣會議在一團和氣中進行了一半,到了禮科給事中孟翔發言的時候,這位萬曆三年的進士,終於把張四維那道《論證本疏》和皇帝的批覆擺到了檯面上,道:“皇上的批覆模糊不清,這樣理解也可以,那樣理解也行,按照規定,六科準備予以封還。”“似乎沒這個必要吧”張四維搖頭道:“我的奏疏,只是對過去的有而發,皇上也只是就事而論,並不是什麼旨意,也沒有要求我們做什麼。”“元輔此言差矣”孟翔搖頭道:“如果是您和皇上sī下奏對,不見報章,自然可以姑且聽之,不予深究,然而這是您正式的奏疏,皇上筆硃批,並刊行邸報。在天下人看來,已經與聖旨無異了。”說著擡起頭,著張四維道:“若被心懷不軌者故意曲解,會造很嚴重的後果。”張四維不以爲意道:“你多慮了,這是以威福還主上,正是讓心懷不軌者無隙可乘。
“元輔大人此言差矣!”孟翔沒開口,他邊的工科都給事中蔡衍大聲道:“大明立國二百年,一切制度業已完備,朝廷以五府、九卿諸衙門爲基本框架,並以閣爲中樞機構,全部政務的理、裁決,重大問題的決策,均由整個僚機構作出。府、部、院諸衙門該管事務,皆由各衙門先行提出理意見,是爲部議。事涉重大的,由閣、六部尚書、都史、六科給事中聚議裁,是爲廷議。員的任免升黜,文歸吏部,武由兵部;在京三品以上大臣及在外督、員缺,則由廷推。重大的案件,有三司會審:難以結案的,又有廷鞠。所有部議、廷儀的結果,均由閣票擬批答,最後由皇上用印,頒行天下……”“…”耐著xìng子聽了好一會兒,張四維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喋喋不休道:“蔡科長說的這些,只要當過幾天的都知道,你到底要表達什麼意思?”
“下的意思是,祖宗一切的安排都是由深意的!君與士大夫各有所司。雖然所有的政務,都是以皇帝的名義來裁決的,但皇帝不應當直接作出任何決策!這就是所有奏章,先要由閣票擬,然後才由皇上批紅的原因!只有從實際政務中,保持超然的地位,皇上才能不對任何決策失誤負責,可以隨時追究決策失誤的責任,又可以在臣下爭執不下時,作出最終的裁決!、,蔡衍毫不畏懼的抗聲道:“現在元輔卻要讓皇上事事獨裁,這就是把臣下的責任推給了皇上,作大臣的倒是心安理得了,可一旦出現決策失誤,誰來爲皇上糾偏?一個要爲錯誤負責的皇帝,如何去約束臣下?皇上不再神聖無缺的後果,就是人人皆可爲聖,離亡國也就不遠了!元輔大人,您吃過的鹽,比下吃過的米都多,怎麼連下都懂得道理,卻就是不明白呢?”他們這一代員,都是看著萬曆皇帝長大的,實在生不出敬畏之。在他們心裡,這個朝廷就該是聖天子垂拱而治,文武百各行其是,實在無法接張四維“還政於君,的主張。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番話說得張四維臉上掛不住了,板著臉道:“年輕人,雖然言者無罪,但不要危言聳聽……、“我覺著不是危言聳聽!”魏學增那天被堵了之後,就一直想找回場子來,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他捋著huā白的長鬚道:“蔡科長說得很有道理!英明的皇帝,應該是取手,駕取著朝廷這架馬車,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而不是親自悶著頭拉車,那樣的話,誰來駕取呢?”說著一臉語重心長道:“八年前沈閣老從高閣老手中接過宰輔臺印,纔不過兩個月時間,就讓人看到了萬曆新政的種種氣象。何爲萬曆新政?簡略言之就是一句話…嚴守憲,各行其職。如此便可君子道長、1小人道消。元輔大人如今接過相印,差不多也兩個月了,你讓人看到了什麼呢?恰與沈閣老執政時相反,是君子道消、1小人道漲,豈不讓人痛哉?”“什麼君子道消,1小人道長?”要是再不發起威,張四維還當什麼首輔?找塊豆腐撞死得了。他霍然變sè道:“魏閣老,請你說明白,是哪些小人道長了?!”
“最大的小人就是你自己!”魏學增冷笑一聲,石破天驚道。
“你休要含噴人!”張四維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按道:“本行得正,坐得端,你拿那些道聽途說來潑污我!”
“我是就事論事,你卻做賊心虛了”魏學增嗤笑一聲,大聲道:“別以爲我們不知道,這些事都是你在後面挑事兒,讓皇上獨裁,其實是想讓你自己獨裁!”
“魏閣老,你不是言,說話是要講證據的!”張四維霍得站起,戟指著魏學增道:“你今天公然污衊於我,我與你勢不兩立!”“與你這種小人同列,是君子的恥!”魏學增一臉不屑,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你想要證據,我給你!”那些給事中們都看傻了,本來是他們跟張四維理論,現在卻變了大學士之間的戰鬥,而且看這架勢,肯定是要你死我活,魚死網破了。
自然,他們對魏學增的證據好奇壞了。
那手本一出來,張四維臉sè就變了,不假思索地,他就手去抓,卻不如年輕人眼疾手快,被一個給事中搶了先,打開大聲念道:“今日司禮監張宏到臣詢問閣聯名折一事,臣對曰“不知”實則謬矣。臣事先與聞此事,恐壞陛下大事,故而虛與委蛇,暫且署名。兵法雲,虛虛實實,臣此舉不過掩人耳目,實則爲出其不備矣。至於臣之本意,惟陛下親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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