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座船行到杭州城，運河算是到了盡頭，方應依舊沒有城，然後從這裡向西轉新安江。

此時正值一年當中草木最茂盛的時刻，方應嫌艙中悶熱，將座椅搬到了甲板上，看著兩岸山清水秀鬱鬱蔥蔥的風景。

當初他就是沿著這條路，順流直下從偏遠的淳安縣走向了多彩多姿的大世界，今天又逆流而上回來了。

約莫兩日後抵達嚴州府界，卻見岸邊碼頭上站立著百十來人，王英眺了一番，稟報道：“八是來迎接的。”

方應不一陣恍惚。七年前商相公致仕回鄉，同樣就是在這個地方，他站在岸上迎接人羣裡，不停地琢磨如何出人頭地......往事歷歷在目，但今天卻是別人來迎接自己了。

方應這次差遣地點屬於嚴州府淳安縣，所以嚴州府方面不同於別，出於公事也要認真迎接，知府都親自出來了。

當年在府試放了方應一馬的朱知府早已離任，就是淳安縣的汪知縣也不在了，不知遷轉到了什麼地方，只能說是是人非。

上岸，行禮，問候，寒暄，慨......一切彷彿按照看不見的劇本進行。然後方欽差與知府回到船上，一邊閒談一邊繼續前行。

又兩日後，方應終於回到了闊別四年的淳安縣，進駐縣衙舍。因爲有差遣在，公事未盡不敢徇私，所以方欽差不便直接回上花溪村，要先完王命。

還是上岸，行禮，問候。寒暄，慨......更讓方欽差忍俊不的是，有若干縣學生員代表出面拜見自己，口中對自己稱爲前輩。

這些士子大都與他方應歲數差不多。甚至還看到了當年的縣學同窗。科舉之道。達者爲先，方應無可奈何。只能按著習俗擺出前輩架子，著實對“晚輩”勉勵了幾句。

沐浴齋戒，方欽差渡過青溪，來到縣南仁壽鄉。商輅依舊居住在偏僻山腳下的倦居書院裡。附近百姓聽說朝廷來人問商相公，紛紛聚集在書院門外觀看。

在儀仗掩映下，方應手持誥表，邁步進了倦居書院大門。然後就看到商相公被簇擁著迎面而來，朝著代表天子的自己行禮，或者說朝著誥錶行禮。

方應不願看著年已古稀的老師浪費力，也不想在繁文縟節的公事上浪費時間。便打開誥表唸了起來。此後商輅再次行禮謝恩，收了誥表。

到此公事禮儀完畢，方應搶先上前扶起了商輅，然後反過來恭恭敬敬的行禮。再唏噓不已的說：“數年不見。老師已然鬚髮全白，學生只恨不能侍奉左右。”

商輅灑一笑，指了指堂中，“如今你也是朝廷使節，進屋坐著說話。”

在堂上坐定，書院中學來上了茶水。商輅又萬分慨的說：“古人云，人事有代謝，往來古今，今日慨尤甚。初見時你只是年生，孜孜於學業文章，今日再見已方面欽使、朝廷棟樑，吾輩後續有人矣。”

方應謙虛道：“老師恩惠良多，無以爲報，早晚還要聆聽教誨。”

方應這倒不是假話，當初要不是商輅幫他補習，文章不至於太爛，層層考試時哪有那麼容易矇混過關；而且剛出道時，輒打著商相公關門弟子的旗號，刷聲時佔了很大的便宜。

商輅嘆道：“人生七十古來稀......你還是如日初升意氣風發的時候，老夫不能教導你什麼了。”

隨後商輅反過來向方應詢問了若干故人近況，以及一些朝廷的事。不知不覺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商輅臉上現出疲憊之。

方應暗暗嘆息，當七年前商相公回鄉時雖然年事已高但也神采奕奕，終日讀書閒談也不曾疲倦，如今卻有老態龍鍾之像了。

真不知道自己這次再離開淳安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念及此，方應既想多呆一會兒，又擔心讓商輅累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略略糾結了片刻。

商輅看出了方應的心思，笑道：“你休要爲老夫介懷，老夫此生無憾，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不要做小兒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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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應搖頭苦笑，“是學生多想了。”

三元及第，位極人臣，全而退，名垂青史，兒孫滿堂，國家太平......作爲一個讀書人，商老師這輩子確實沒有什麼憾，是非常完的一生。

商輅又提起別的事：“前番你曾來書信，說是尚未取字，請老夫費心，如今老夫倒是有兩個字。”

方應連忙問道：“願聞其詳。”

商輅須道：“我看就是其道兩個字，正可與應遙相呼應，萬道理由你本心把握。”

方應鄭重的行禮道：“多謝老師，學生領了。”

“臨別之前，老夫還有一句話待。”商老師突然又說：“其實這是你的家事。”

方應趕表態道：“老師只管吩咐，學生無有不從。”

“你外祖父族中有一位老先生，前年從南京工部尚書位上致仕，如今也在鄉間優遊林下。前日與我會晤，託我向你傳話，過往恩恩怨怨一筆勾銷如何？”

方應稍加思忖便知道怎麼回事了，自己生母家族裡有個老大人在南京做高，應該是胡拱辰的，論輩分與自己外祖父是兄弟。大概就是他找商老師傳話的。

胡家是本縣九大科舉世家之一，當初瞧不上方家，來回生了幾次齟齬。如今胡家最大的頂樑柱胡拱辰老大人致仕，除此之外只有一個舉人，正在低時期。

而方家卻連續出了方清之方應兩個牛人，堪稱是潛力無限、如日中天，這胡家產生了畏懼之心，通過商輅傳話就是變相服了。

說實在的，如今方應志在廟堂，眼裡哪還在乎胡家這點小恩怨？便對商輅道：“胡老先生實在多慮了，學生我上畢竟也有胡家的脈，怎會有怨懟之心？”

從倦居書院出來，方應長嘆一聲，在牆壁上題詩一首道：“白頭歸老荷君恩，一代勳名衆所尊。自古年華稀七帙，本朝科甲重三元。海中仙子長生籙，下先生獨樂園。怪見臺映東壁，郎又侍紫微垣。”

此後方欽差回到縣城稍作整頓，便啓程返回上花溪村。

本來方應打算輕車簡從，上王英和方應石作陪即可，但王英卻竭力勸道：“秋哥兒你想錦夜行麼！”

沒奈何，方應只能喊上所有隨從，浩浩向縣城西門而去。纔剛出了縣城，王英便大驚小怪的道：“西門外牌坊多了一座！”

方應下了轎子看去，他印象裡縣城西門外大道上應該有五座牌坊，現在卻有六座。仔細看多出來的那座嶄新牌坊，上書四個大字——父子進士。

ps：

方其道就好像是個民國小名人啊。。。還真如有巧合純屬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