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員，特別是新的主上任後，首先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站住腳。如果站不住腳，一切雄心壯志都無從談起。所以纔有新上任三把火之說，

但這個問題並沒有固定答案，完全是因人而異，因地而異，三把火的燒法也是各有不同。

今夜巡都察院某大廳燈火通明，一場宴會在這裡舉行。本次宴會也是楊巡與本城員的正式見面會，衛所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鎮、經歷，以及營兵方面的副總兵、參將等都參加了。只有總兵許大人在外巡邊，不能與會。

楊巡環視廳中賓客，落眼中的全都是武，文一個也沒看到。這他一時間慨不已，對邊鎮狀況有了最直觀的。難怪方應說，榆林城本質上還是一座大兵營，上任後要務是辦學校、興教化、正風俗。

在楊巡左右充當主陪的，則是他兩個幕僚，一個是用慣的老人崔師爺，一個是在本地新用的方應。

如果說在米脂縣初次見到方應時，楊巡很大程度上還是看方應後背景纔給的面子。

但到了榆林城，楊巡便發現，他還真找不到比方應學歷更高的人才了。不能說無人可用，但很難能找到更好的人。

衛所的彭指揮和薛鎮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原本猜測，方應自稱巡幕僚可能有自吹的分，也許只是巡出於人關係照拂一二而已。畢竟方應年歲太輕了，怎麼看也不像明世事的幕席。

但從今夜況來看，方應正兒八經的和崔師爺一同列席左右，這說明他並不是幌子。

彭指揮又向薛鎮遞了幾個眼，薛鎮會意，便端起酒盅，對方應道：“前日多有誤會，我借這杯酒向方先生致歉了。”

這也是他們事先商議定的，不知道巡是否知曉這件事，先主出擊找臺階下，若能徹底化解掉最好。

有些事可以私下裡做，但不好當著面做。方應大概也要講究幾分面，他總不能在巡面前表現的過於刻薄，留下不好印象。

果然楊巡問道：“是什麼誤會？”

薛鎮轉答道：“下查辦了一起倉庫貪贓之案，不小心將方先生捉拿到鎮司，險些誤了臺大事，這都是我等的過錯。”

方應暗暗皺眉，這話怎麼聽怎麼不順耳。話裡話外的，好像是他方應真犯了貪污的事，然後因爲靠上巡所以就不查了。

回答了巡，薛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向方應道：“所以，本在此向方先生賠禮。”

方應停杯不，諷刺道：“不只是誤會的事罷？你薛大人在衛所裡什麼主也做不了，這時候出什麼頭？榆林衛發生了這麼大的冤案，貴指揮使爲何從頭到尾不曾表示過什麼。

”

方應這意思就是這事你從頭到尾不夠資格做主，所以就別跳出來當傀儡了，還是讓正主出面。薛鎮又等了等，見方應只管低頭吃喝，並不再與他搭話，只得扭頭看了看彭指揮。

彭指揮想了想，擺出長者架子道：“方先生聽老夫一句勸，爲人心不可過於狹隘，做人也不可過於斤斤計較，還是寬厚些纔是正道。”

方應冷笑道：“此話何解？”

“些許誤會就讓它過去好了，何必糾纏不放。”彭指揮道。

方應嗤之以鼻，“彭大人誤會來誤會去，口口聲聲就不離這兩個字。是想說明什麼？是想說明這是可大可小的私事麼？錯！在下眼中，這絕非私事，而是公事，奉勸彭大人不要因私廢公！”

楊巡對副總兵頻頻勸酒，崔師爺垂頭吃吃喝喝，別人也各自敬酒。沒人出面勸架，彷彿廳中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方應與彭大人好像正在言笑款款似的。

沒人勸阻，方應自然樂得繼續說，“彭大人對在下的話不服氣？那敢問彭大人，孫大使是吏，在下是生員，貴衙擅自捉拿吏生員，薛鎮甚至要將我等打大獄，這是誰授予貴衙的權力？在下對這點十分不明，還彭指揮賜教。”

彭指揮反駁道：“邊地不比腹裡，軍鎮不比州縣，自然有便宜行事的道理！”

方應拍案喝斥道：“朝廷賜予巡總制的敕書上，纔有便宜行事的字眼，你彭清何德何能，膽敢自領便宜行事職權！你想造反嗎！”

戰區的巡或者總制之所以有權威，那是因爲朝廷授予他們的敕書上往往有“便宜行事”、“軍法從事”等字眼。沒有這這幾個字，權威就要掉一大半。

但彭指揮清楚，他說的便宜行事是習慣口頭語，方應偏偏曲解爲爲授予職權用語，指責他擅自擴大職權。

這和污衊有什麼區別？他堂堂的正三品指揮使，哪裡能容忍方應指名道姓的斥責？當即大怒，站起來指著方應罵道：“混賬小兒！你當初被髮配來時，本衛不肯收留你，所以你心存怨恨、讒言報復！”

方應對彭指揮的辱罵充耳不聞，繼續問道：“在下還有第二點不明，指揮軍士三番兩次捉拿在下的不是別人，是貴府二公子，敢問彭二公子是何銜，現居何職？他憑什麼能指揮軍士拿人辦案？”

這讓彭指揮無話可說。當兒子的用一下父親的下屬，這沒什麼稀奇的，但不好明面上公開如此說，尤其是當著巡的面。

想了想，只能道：“我彭家世襲武，小兒輩提前學著辦事並悉狀況，也是有的。”

方應嘿然笑了笑，並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又問道：“在下更不明白的第三點是，廣有庫雖然設在榆林衛，但上司是陝西佈政分司，再向上還有巡行轅，絕不是榆林衛一家的事。

貴府二公子不通氣，便大搖大擺將庫大使抓走下獄，這實在是囂張跋扈肆無忌憚！你彭指揮都不好做出此等事，卻偏偏讓你兒子做出來了，你們榆林衛的公事，就是如此辦理的？”

不等彭指揮回答，方應作了總結道：“貴衙犯了如此多的過錯，還不思反悔，反而再次頻頻用誤會一詞搪塞！

就在下所說的三點不明之，全都是公事，你明知故犯，又哪點是你我誤會了？你這般如此公私不分也敢說別人心不寬，莫非與你彭清同流合污纔是心寬廣麼？在下敬謝不敏了！”

繞到這裡，方應可算將薛鎮故意潑自己上的污水清理出去了。

彭指揮人一個，皮子哪裡比得過方應，被一激再激，頓時蠻橫氣上來了。他厲聲喝道：“我榆林衛就是如此辦事，那又如何？”

“該如何不是在下說了算，這要請示臺。”方應淡淡道，隨後轉對楊巡行禮。

楊巡冷冷的了彭指揮一眼，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彭大人坐下說話，看看你什麼樣子！”

又批判道：“這麼辦事你說如何？知道的以爲你是馭下不嚴，教子無方；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割據邊鎮，坐地稱王！”

不要說彭指揮，連方應都冒了幾滴冷汗。

不愧是臺大人，看問題站位就是高，扣起帽子扣得也更是大，不能不服，不能不服吶。

彭指揮邦邦的賭氣道：“本知罪，還請臺向朝廷彈劾就是！”他就不信了，楊巡剛上任，就敢毫無忌憚的去向朝廷彈劾本地高，這明顯是故意排除異己。

楊巡突然笑了笑，如同春風化雨，“你說你有罪？其實也談不上罪名，頂多也就是一些過錯而已，你既然說自己知錯，那你說自己有什麼過錯？”

彭指揮一時語塞，難道要親口將自己的過錯一樁樁列出來？這怎麼可能？

此時方應忽然道：“誰能沒有過錯，臺犯不上向朝廷彈劾，彭大人既然知錯，那麼給臺寫一封悔過書即可。”

“也好，上紙筆！”楊巡吩咐旁邊僕役道。

彭指揮眼睜睜看著桌案上的酒食被撤走，換了筆墨紙硯，心裡鬱悶的真想一口氣將桌子掀了。

廳中雀無聲，其餘武看著彭指揮，頓時有兔死狐悲之，氣氛一時間很是抑。

楊巡緩緩環視四周，將每一個人的臉都看在眼裡，咳嗽了幾聲，高聲道：“還有件事先與你們知曉。

本院向朝廷奏請，在榆林城建儒學、社學，軍中子弟會讀書者皆可學，去求一個文學功名。”

什麼？功名？廳中所有武猛然聽到這個，哪裡還有心思去關心彭指揮的鬱悶，齊齊不約而同的向楊巡，目熱烈的很。

天下父母誰不子龍，如果有機會讓自家兒孫取得功名爲士人，不敢說不惜代價，但拿出全部家的一半代價也是可以接的！

雖然衆武很知道更多，但楊巡卻就此閉口不言了，只道：“本院與方應仔細商議過，然後再公佈細節，爾等耐心等候就是。”

聰明人已經猜測出，這方應必然是辦學的關鍵人，畢竟此人是當前榆林城裡第二高的學歷（第一已經是巡大人了），也就他有資格主持事了。

方應已經完了今晚的任務，心裡開始不停胡思想，巡大人恩威並施這招，拿的火候很老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