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幾聲鳴,天矇矇亮了,大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嚴州府淳安縣梓桐鄉上花溪村村民方應從睡夢中睜開了眼睛。
他木然的躺在牀上,很是搞不清楚況。他本是二十一世紀的孤兒,發讀書爲了浙江大學歷史學系有明清史專的碩士高材生,但爲何在千島湖旅遊時落了水後,就變了這位明代化年間同名同姓的年人?
這是帶著記憶轉世了,還是靈魂奪舍佔據了別人的?而且方應腦子裡多了無數駁雜零碎的信息片段,都是原本屬於那位明朝年的。或者說,現在也是屬於他的了,畢竟兩個時空的方應已經合二爲一。
翻檢記憶,卻先想起了他這一世的父親。姓方諱清之,八年前也就是化五年考中秀才,但化七年、化十年兩次鄉試都落第不中。於是他兩年前出外遊學。至今音訊全無,暫時可視爲失蹤人口。
繼續深的回憶父親,方應不瞠目結舌。這位父親大人居然只比他年長十五歲,今年也纔不過三十!
讓自己管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爹?方應覺得很有心理障礙......還好父親仍在失蹤狀態中,自己暫時不必面臨這個窘迫局面。
至於自己的母親,方應沒有印象,只曉得是生下自己時難產去世了,很令人唏噓,約間知道姓胡,彷彿是同鄉其他村莊的人。
父親這一輩有兄弟二人,父親雖然了秀才相公,但叔父仍是務農種田爲生。不過當初祖父祖母都去世後,父親和叔父並未分家,兩房仍舊在同一個院落中。
但父親大人堪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典範,經年累月的單住在縣學中攻讀學問,一門心思只求上進。即便以前沒有出遠門遊學的時候,也不經常回家。
所以方應從年時起就在叔父房中蹭吃蹭喝,與父親卻難得見幾次面,這樣就不了遭上叔父嬸孃幾句“白吃白喝”抱怨和牢。寄人籬下,大抵如此,其中辛酸不足與外人道也。
想到這裡,前世生有幾許傲氣的高材生方應心裡很不舒服,也懶得繼續挖掘記憶了,便起下牀出屋轉了一圈。
眼見院牆只是一道籬笆,而房子由黃泥土牆砌,厚厚的茅草就是房頂。在這個位居半山坡的村落裡,幾十戶人家房子大都是如此樣式的,能用磚瓦的絕對稱得上山村裡的大戶人家了。
自家院建有東西廂房,西廂房是叔父一家的,東廂房是他們長房的,如今只有他一人居住。
方應嘆口氣後,重新進了東廂房屋,又見屋只有三大件——搖搖墜的木牀、掉漆的木櫃、落了一層土的木桌,至於凳子則失蹤了。瞧這些傢什的年頭,方應懷疑都是十幾年前父親親時打造的。
這樣的生活條件,真是何以堪......方應再一次長長嘆息。他百無聊賴的站在房中,這不是家徒四壁也差不多了,如果說可能還有什麼家當,那就只會在那掉漆的櫃子裡。
想到這裡,方應便翻開櫃子,裡面除去幾件布服,倒是發現了幾本書,最有意思的是書里居然夾著一張紙箋。
展開看後,原來這紙箋是他父親出遠門遊學前留筆的,上面寫道:“蓋因吾兒年歲漸長,已明事理,家中長房事務皆由吾兒代行之,事後與聞即可。盼諸親幫襯一二,以此爲信。”
方應不搖搖頭,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拍拍屁說走就走了,留這麼一張紙箋有何用?他只不過是個十五歲年,讓他代理長房事務,能幹什麼?再說長房現在本也沒什麼事務可以代理的。
正在腹誹時,聽到屋外有人道:“大哥!去社學否?”
這聲音應該是叔父家那個堂弟方應元的,年紀比他小二歲,大概是來他一起去上學。方應放下心事應了一聲,便隨同堂弟走了,這彷彿是一種本能。
山區地狹,不利於大村落聚居,多是零散小村落和田地在平緩地方見針的分佈著。山間有條河流,名字做花溪,屬於浙江西部新安江的小支流,所以就有了上花溪村、中花溪村、下花溪村的名字。
其實三個村子相鄰很近,只是礙於地勢隔離不能聚在一起而已。方應堂兄弟要去的社學位於中花溪村,用了一沒落神廟作爲社學屋舍。
從八歲起,方應便在這裡讀書識字習文。七年間背過百家姓千字文,讀過四書五經,還學過對偶比興什麼的,八文也摹寫過幾篇。
這社學屬於府倡辦,但平常也要靠學生束脩和大戶善款維持,聽說去年的頭號贊助人就是中花溪村王昇王大戶家。王大戶有兩項之最,他是花溪兩岸這些窮村落裡最富有的人,同時花溪兩岸最出名的人也生在他家。
想到王大戶家,不知爲何方應腦子有些發痛,彷彿極其不願意回憶似的。還沒等方應挖掘出什麼門道,他們已經走到了社學門前。
正要邁步進去,忽然有社學雜役手攔住了方應,帶著幾許無奈道:“館中塾師發了話,從今日起,你不必來了。”
方應微微一愣,疑的問道:“這是爲何?”
雜役解釋道:“現已四月,你今年束脩遲遲未曾送到,也沒有向先生求過。先生說此乃無禮,禮絕便恩斷,所以你不能聽講了。”
雖然方應被攔住了,但方應元卻暢行無阻的進了學堂。見此方應暗暗想道,束脩就是學費,他和堂弟兩人的束脩一直是由叔父負責送的,難道今年叔父送束脩只送了堂弟那份,卻將自己那份掉了?
做便做了,還不明說,一直等到今天自己被攔下才知曉,這可真是厚此薄彼、斷人前程的背後小作!
方應忽然到一陣窩火。須知在當今崇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能讀書便絕了上進之途,此後只能回家種田,有本錢的也可以經商。對於他這個曾經的高材生而言,當然是不願意的。
在社學這裡大吵大鬧沒有用,方應扭頭就原路返回,該去找叔父理論。不多時,他循著記憶又返回了上花溪村。
在自家宅院外面看到門口閃出個二十七八歲的強壯男子,布褐,頭頂遮的斗笠,臉面糙,顯然是終年農事風吹日曬的原因。對於此人,方應腦中自然而然的閃出相關信息,姓名方清田,職業農夫,稱呼叔父......
叔父手持農在院子門口,看樣子正準備下田去,方應迎上去問道:“叔父斷了小侄那份束脩之禮,爲何不曾與小侄明說?小侄好一陣不明所以。”
方清田早有準備,當即答道:“此事是我忘了與你說,今日想起時,你已經去了社學。眼看你漸漸長大人,讀書也沒甚出息,理當爲家裡分憂,所以從今日起,便與我一齊下田罷!”
真要讓自己當農民去種田?或者說要迫自己下田當苦勞力?方應顧不得繼續質疑叔父阻止自己上學卻還送自家兒子過去的小心思,先吃了一驚,彷彿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
前世他作爲靠著績混跡於校園的優等生,雖因孤兒份不至於飯來張口來張手,但也有四不勤五穀不分的優良傳統。
面朝水田背朝天的田園勞?抱歉,只在電視上看見過,但從來不是他現實生活中的選項。
說起來方家共有八畝田地,都是祖傳的家業。如今長房方清之、二房方清田兩兄弟沒有分家,故而也就沒有詳細的劃分產權,只算是兩家共有。
長房方清之一直在縣學吃皇糧暫時不用靠田地餬口,但二房一家三口加上方應一共四口人,生活基本都指這八畝地,外加若干養蠶收,日子很。
眼看著大侄子年,方清田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南方水田比不得北方,需要耕細作,八畝地須得用倆個勞力。過去是他們夫婦二人下田,而今年他將主意打到了大侄子上。
這大侄子方應年紀漸長,越大越能吃,還用得著讀什麼書?他已經可以充當一個勞力了。如果方應開始賣兩把子力氣種田,便不用他那口子渾家下田務農,就能徹底解放出來去養蠶繅,多賺點錢財,還能剩下一筆束脩,堪稱兩全其。
在極其不不願中,方應被叔父強行扯著下了山坡,來到山腳下一方水田邊上,田裡有的地方已經好了幾排苗。
這時叔父又塞給他一把秧苗,不耐煩的督促道:“農時很,你先在這裡秧,我去另一田地去。”方家的八畝地並沒有片集中在一起,分了兩。
“那我...”不想斯文掃地的方應很不服氣。
方清田彷彿知道侄子要說什麼,雙眼一瞪,將他的話堵了回去,半是責罵半是威脅道:“你這懶鬼白歇了多年,再懶連晚間的飯也沒有了!”
四月份堪稱是本縣農家最忙的時候,月初要收割春花田並種稻谷,月末要秧。在以農爲綱、並真會死人的時代,沒有什麼比種地更重要的事了。
有的時候,知縣甚至以不能耽誤百姓農時爲理由,四月份拒絕理一切百姓的訴訟請求,這做息訟期。
方應呆呆的站在水田邊上,手裡還攥著一把秧苗,明的四月將水面照的波粼粼,影影綽綽映出了他俊秀的影。但如今他的份可不再是浙江大學歷史學系高材生,而是大明朝第二等的高級公民。
不錯,按照士、農、工、商、軍、匠、竈、賤的排列順序,農民當然就是位居第二、公文紙面上極重視的高等公民,如果這年頭有公民這個概念的話。
如果沒記錯的話,叔父要求他今日完半畝地的工作量,這是很繁重的勞。方應惶恐的了汗,第一次到四月份的是如此暴烈。
半畝地說起來輕飄飄的,似乎並不大,但可能要天天半畝直到農時結束。而且秧這種農活很苦很累,會把腰折斷,也會把腳泡爛,水裡還會有螞蝗......方應怎麼能忍得了這些?
想至此,方應舉起攥著秧苗的拳頭,忍不住發出了震耳發聵的時代強音:“我不是來種地的!”
這一幕被寫了《明史·方應傳》——應年時,嘗立於田邊憒曰:吾志豈在阡陌之間?
不過在此時,只有幾位路過的鄉鄰恰好聽到了方應的不肯向命運屈服的強音,便一齊笑道:“秋哥兒發什麼囈語,不想種田還能作甚?除非效仿你的父親,也考上個秀才,但那可比種田還難!”
秋哥兒是方應的小名,大概是生於秋季的原因,所以從小就有個秋哥兒的小名。隨後又有個人調笑道:“你若與鄰村王大戶家的小娘子了親,到時不得吃香喝辣,還用和我們一樣當泥子麼。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麼?與王家小娘子?剛想到這個名字,方應的頭又痛起來,還是那個潛意識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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