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裡有整整一間屋堆滿了道經書卷,餘人七歲的時候曾經無聊數過,足足有三千卷,大道三千卷,一卷或數百字,或千餘字,最短的神明經不過三百一十四字,最長的長生經卻足足有兩萬餘字,這便是他們要背下的所有。
師兄弟二人不停地背誦,隻求記住,不求甚解,他們早就清楚,師父永遠不會回答自己對道藏的任何疑問,隻會說:“記住,自然就能明白。”
對於世間那些貪玩的啟蒙孩們來說,這樣的生活實在是難以想象,好在青山荒僻,見人煙,無外縈懷,可以專心,兩個小道僮特異,竟也不覺得枯燥乏味,就這樣日複一日地揹著,不知不覺便過了數年。
某一天,數年冇有停止的讀書聲停止。兩個孩子坐在山石上,肩並肩,一本書搭在兩人膝蓋上,看一眼書,又相互對視,都有些神茫然。
此時他們已經背到了最後一卷,卻冇有辦法再繼續下去,因為他們看不懂,這卷道典上的文字很陌生——準確來說是很怪,那些偏旁部首和筆畫明明都認識,組合起來,卻了完全古怪的東西,怎麼讀?什麼意思?
二人回到廟裡,尋到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說道:“大道三千,你們看的是最後一卷,這卷一千六百零一字,相傳其間著天道終義,從來冇有人能夠完全領悟其中的意思,更何況你們?”
陳長生問道:“師父,你也不懂?”
中年道人搖頭說道:“冇有誰敢說自己真的懂,我也不能。”
師兄弟對視一眼,覺得有些憾,雖然還是小孩子,但把三千道藏背到今日,隻差一卷未能競全功,自然不會喜悅。但畢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從懵懂時便開始與道經相伴,也有些清淡,二人準備轉離開。
便在這時,中年道人繼續說道:“……但是我能讀。”
自那日起,中年道人開始講授道典最後一卷的讀法,逐字傳授讀音,那些發音特彆怪異,很簡單的單音節,卻要利用嚨裡的某塊,對聲帶也有特殊的要求,總之,不像是正常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
陳長生完全不明白,隻是像小鴨子般,老老實實按著師父教的發音模擬,餘人卻偶爾會想起很多年前在溪畔,師父對著那個恐怖生說出的那個字。
餘人和陳長生用了很長時間終於掌握了那一千六百零一個字的讀音,卻依然不解其意,問中年道人也得不到解答,其時,他們已經在這最後一捲上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然後他們開始像以前那樣,捧著最後一卷繼續誦讀,直到能夠背下。
當他們以為自己終於擺了背道典的生活時,中年道人要求他們開始讀第二遍,無奈的孩子們被迫再次開始重複,或者正是因為重複,這一遍對道藏的頌讀,他們反而覺得辛苦許多,甚至覺得有些苦不堪言。
也正是到這時候,他們纔開始生出不解,師父為什麼要自己二人讀這些道經?為什麼不教自己修行?明明道經上麵寫過,道人應該修道,應該追求長生纔是啊。
其時,餘人十歲,陳長生六歲半,也正是在這年秋天,有白鶴破雲而來,帶來了遠方故人的問候以及一封絹書,絹書上寫著生辰八字還有一份婚書以及信——某位曾經被中年道人所救的達貴人,想要踐行當年的承諾。
中年道人看著婚書微笑不語,然後向兩名徒兒。餘人擺手,指著自己那隻不能視的眼睛,微笑拒絕,陳長生神惘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糊裡糊塗地接過婚書,從此便有了一個未婚妻。
其後數年間,每逢年節時,那隻白鶴便會破雲應期而至,帶來京都那位貴人的問候,還會捎帶一些比較有意思的小禮,送給陳長生。
陳長生漸漸明事,知道婚約意味著什麼,每每在夜裡,藉著星看著那封靜靜躺在屜裡的婚書,他有些說不出來的覺,想著那位聽說與自己差不多大的未婚妻,有些寧靜的喜悅,有些害,更多惘然。
平靜的讀書生涯,在陳長生十歲的時候,出現了一次意外。某夜,他第七十二次重新背誦完道藏最後一卷的一千六百零一字後,忽然覺得自己的意識飄離了,開始在青山裡的樹林裡飄拂,他就此昏睡不起,開始散發出一種異香。
不是花香,不是葉香,也不是脂香。說淡,卻在夜風吹拂下久久不散,說濃,飄鼻端,卻是那般的飄渺,不像是人間能夠出現的香味,無法捉,極為人。
最先發現陳長生況的是餘人,聞著那道異香,他的神變得極為嚴峻。
樹葉遮蔽略幽暗的青山裡,有獅吼虎嘯,有鶴舞蛟突,有本應夏夜纔會出現的如雷蛙鳴,青山東方那片無人敢進的雲霧深,出現一道巨大的影,不知是何生,在無數生命貪婪敬畏眼的注視下,陳長生散發著異香,閉著眼睛沉睡,不知何時纔會醒來。
餘人在榻旁拚命地扇著風,想要把陳長生上的香味扇走,因為那道香味讓他口齒生津,讓他生出一種很古怪、很恐怖的念頭,他必須扇風,把這個念頭也扇走。
中年道人不知何時來到了廂房裡,他站在榻畔,看著閉雙眼的陳長生,說了一句隻有他自己才懂的話:“因又在何呢?”
一夜時間過去。
晨灑落青山的那瞬間,陳長生上的異香驟然斂冇,再也聞不到毫,他回覆了從前的模樣,青山裡的萬千奇還有雲後那道恐怖的影,也不知何時離去。
餘人看著沉睡中的師弟,終於不再驚慌,噓了口氣,想要掉額頭上的冷汗,才發現肩膀因為拚命地搖了一夜的扇,而痛的無法作。
陳長生睜開眼睛,醒了過來。雖然沉睡一夜,但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著神痛苦的師兄,臉變得有些蒼白,問道:“師父,我這是怎麼了?”
中年道人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你有病。”
按照中年道人的說法,陳長生的病是因為先天虛,裡的九段經脈不能相連,昨夜的異香,便是神魂無法中繼循環,隻能被迫隨著汗排出,那些汗水裡麵是人不可或缺的神魂華,自然帶著一種異香,這是一種怪病。
“那……您能治嗎?”
“不能,冇有人能。”
“不能治的病……那是命吧?”
“是的,那就是你的命。”
……
……
自十歲生辰之後,那隻白鶴便再也冇有來過青山,京都那邊斷了訊息,婚書的另一邊彷彿從來冇有出現過,陳長生偶爾站在溪畔,看著西方,會想起這件事。
當然,他想的更多的事,還是自己的病,或者說命……他冇有變得虛弱,除了有些容易犯困之外,看著極為健康,本不像個早夭之人,他甚至開始懷疑師父的判斷。可如果師父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怎麼辦?陳長生決離開破廟,去繁華的人世間看看,趁自己還能看,他要去看看傳說中的天書陵,還要去把那門婚事退掉。
“老師,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
“去京都。”
“為什麼?”
“因為我想活著。”
“我說過,那不是病,是命。”
“我想改命。”
“八百年來,隻有三個人改命功過。”
“那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是的。”
“我不是,但我也想試試。”
京都,陳長生總是要去的,無論能不能治好自己的病,他總是要去的,不止是因為他要改命,也因為婚書的另一邊在京都。
他收拾行李,接過餘人師兄遞過來的那把小劍,轉離開。
十四歲的年道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