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袁長卿出了門后,便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此時已經半夜時分了,老太太的院子里竟仍是燈火輝煌,眾丫鬟仆役們來來往往,且一個個臉驚慌。看到袁長卿過來,一個機靈的婆子趕往院報了信,其他人則全都規規矩矩垂手著“大爺”,偏一個個低垂的眼,卻又都不規矩地從眉梢眼底窺向袁長卿。
家里最寵的二爺被人扔進荷花池里,撈起來時,那鼻青臉腫的模樣顯然是被痛揍了一通的。請來的太醫說二爺只是斷了一條和兩肋骨,加上些皮外傷,將養些時日就會好的,偏二爺竟是到這會兒了還昏迷不醒著。
而家里出了這麼大的事,老太太那里心急火燎地找著大爺,大爺明明人在家里,卻始終避而不見。
一個家里的諸事,可瞞得外人,卻是萬萬不可能瞞得住下人的。所以老太太和老爺與大爺之間的關系到底如何,怕是再沒人比這些人更清楚了,因此,那些心思活絡些的難免將兩件事往里一湊,在心里演繹出了一套“豪門恩怨記”來……
袁長卿仿佛沒有注意到那些落在他上的目一般,只那麼沉著眼,著袍上了臺階。他早看到有人把他過來的消息報了進去,偏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顯然老太太想要拿他一下。而這會兒他可沒那個心再跟這些人周旋了,便拿眼掃向門簾旁站著的丫鬟。
丫鬟被他的鷹眸一掃,驀地抖了一抖,不等里面出聲兒,便忙不迭地替他打了簾子。
袁長卿進了屋,差點被屋子里的脂香氣又給熏了出去。他抬眼看去,只見一屋子的人中,竟只有四老爺一個男人。上首的羅漢榻上,老太太和四夫人正對坐著垂淚;袁詠梅坐在四夫人的背后,將頭靠在四夫人的肩上。那下首,守寡的二嬸三嬸各盤踞著一張玫瑰椅,正以一模一樣的姿勢閉目數著手里的佛珠。
除了這些主人外,便是三三兩兩各自站在自家主子后面侍候著的丫鬟婆子們。
滿室寂寂中,竟只聽到二嬸三嬸那念珠相的聲響。
見袁長卿不聽招呼就進來了,正來回踱著步的袁禮那腳步頓時一停,沉著臉喝道:“老太太你半晌,你怎麼這才來?”
袁長卿一臉平靜地看著他,道:“有事?”
“你二弟掉進荷花池了!”袁禮道。
“爬上來就是,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兒。”袁長卿道。
“你!”袁禮臉一變。
袁長卿卻忽地勾起角微微一笑,抬手下上的那道淺,道:“四叔是不是覺得這話耳?”他挑眉看向四夫人,“這是當年四嬸跟我娘說過的話。”
他不下,袁禮原還沒想得起來。見他著下上的疤,他才忽地記起。當年袁長卿被袁昶興推到臺階上磕出這道疤的時候,四夫人確實曾說過類似的話。
老太太的臉頰微微搐了一下,著笑道:“你這孩子,竟還記仇了怎的?這都是多年前的事兒了……”
袁長卿的角又彎了一彎,看著老太太道:“老太太怕是不知道,其實我這人一直都記仇的。”
這些年,他之所以一直容忍著他們,一則是他還尚未年,還沒到能跟他們決裂的時候;二則,也是他們還沒到他的底線。而現如今,已然婚的他再不是一個人了,他有了需要守護的東西,偏這些人竟將黑手向了他的逆鱗!所以他不打算再容忍他們了。
以往袁長卿面對他們時,多總帶著點無所謂的態度,甚至可以說,他經常會刻意減自己的存在,以至于很多時候,袁家人都想不起來家里還有個他。偏如今他竟忽然變得尖銳了起來。老太太不由就和袁禮換了個眼。
“興哥兒的事你可知道了?”老太太問著袁長卿。
袁長卿道:“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四夫人就跳了起來,尖著嗓門道:“你怎麼會不知道?我興哥兒怎麼礙著你了?你把他打那樣,還扔進水里,你……”有心想罵他“賤種”,可看著他那清冷的眼,以及老太太皺起的眉,只得把這一聲兒按捺了下去,怒道:“你這是存心要害死我興哥兒!”想著袁昶興直到這會兒仍昏迷著,四夫人忍不住哭出聲兒來,拉著音調道:“我可憐的興哥兒,這是了多大的罪啊,天可憐見,不過是礙了人的眼,人就要你的命啊……”
袁長卿一皺眉,看著老太太道:“四嬸的話我怎麼聽不懂了?什麼我害了興哥兒?我又什麼時候打了他?我連他怎麼了都不知道,四嬸這盆臟水我可不敢領。”
“你有膽子做,竟沒膽子認?!”四夫人忽然收了哭聲,拍著桌子問著袁長卿。
袁長卿卻仍是不去看,只看著老夫人道:“老太太也是這樣想的?老太太也以為是我下的手?”
老太太那松馳的臉頰微了,看著袁長卿道:“真不是你做的?”
袁長卿默默盯著老太太,半晌,忽地一聲冷笑,回頭看著袁禮道:“四叔,報吧。”
“什麼?”袁禮一怔。
“報。”袁長卿道,“看來這家里都認定了我是兇手。既這樣,報吧。”
他這堅決的態度,倒老太太一陣疑,道:“不是你,那就是你媳婦兒!”
袁長卿的眼一瞇,回頭冷冷看向老夫人,道:“老太太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太奇怪了?十三兒有什麼本事能打傷袁昶興?興哥兒他是三歲孩子嗎?竟能被十三兒這麼個弱不風的人打傷?!且不說十三兒在宅都沒出去過,袁昶興他青天白日地跑進宅做什麼?!”
“他……”
老太太尚未答話,四夫人搶著道:“他進來給老太太請安的。”
“他給老太太請安,人自是只在老太太跟前呆著,這又關著十三兒什麼事?”袁長卿道。
“你媳婦也在。”老太太道。
袁長卿挑起眉,“老太太的意思是說,十三兒在老太太跟前打了興哥兒?!”
“自然不是……”老太太頓了頓,又道:“可下午都在我這佛堂里抄經來著。”
“那麼,您的意思是說,十三兒是在佛堂里打傷了袁昶興的?”袁長卿又道,“這就怪了,你們說興哥兒是來給老太太請安的,可十三兒是應著太后的旨意在佛堂抄經,好好的,興哥兒跑去佛堂凈地做什麼?!”
老太太一愕。這事兒若說出去,還真得問袁昶興一個不是。忙道:“不是在佛堂,是在東閣。我見你媳婦抄經辛苦,特意命人開了東閣給做歇息之……”
“那就更不對了,”袁長卿截著的話道,“那里既然是老太太安排給十三兒的歇息之,叔嫂避嫌,他袁昶興跑去做甚?!再說,今兒下午我來老太太這里接十三兒的時候,可沒看到袁昶興的人。他出了事,不問他做了什麼才出的事,怎麼倒問起我們夫婦來了?!還是說,老太太和四叔四嬸對我們兩個有什麼意見,如今不問青紅皂白,就往我們二人上潑臟水?若是我們有什麼不到之,自該幾位長輩教訓著,我們做小輩的原也只有聽著的份兒,可如今這麼著可不行,便是幾位長輩要善罷此事,為了我和十三兒的清譽,我們也不能善了。四叔還請報吧!”
一直以來,袁長卿給人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的,袁家幾乎都沒有人聽他說過十個字以上的話,偏如今這麼一番不帶打頓兒的長篇大論,且還字字句句帶著針刺,倒驚得老太太和四老爺夫婦一陣呆怔,連一直裝著木頭人的二嬸三嬸也都忘了撥弄手里的念珠。
半晌,袁禮才忽地反應過來,一拂袖,喝著袁長卿道:“胡鬧!這點小事報什麼……”
“小事嗎?”袁長卿冷笑道:“四月里我就要下場了,若是這時候傳出我打傷自己堂弟的事,四叔以為我還能順利下場嗎?若是四叔不肯報,那由我自己出面去報……”
“報!”忽地,老太太那里一拍桌子,對袁禮道:“既然大郎要報,就報吧。大郎說得對,總不好白害了他的清名。再者,興哥兒和大郎媳婦原都在我的院子里,大郎都不在乎他媳婦被問,我們在乎什麼?”——卻是拿珊娘來威脅著袁長卿了。
袁長卿冷笑道:“老太太這話可就說得不對了。興哥兒出事時,十三兒早我接回家去了,怎麼又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了?”
“你什麼時候接你媳婦回去的?可有人見著?”老太太道。
“老太太問我嗎?”袁長卿冷笑道,“我原留著話還沒來得及說呢。我來接十三兒時,且不說這東閣里竟沒個伺候的人,十三兒的丫鬟還說看到一個陌生人進了老太太的院子。因那是老太太的院子,我們不好擅自做主,十三兒就去稟報老太太一聲。偏我們二人在東閣等了半天都沒等到老太太過來,也沒見到原該在東閣這邊伺候的人。想著老太太那里既然沒靜,怕是丫鬟看錯了,應該是沒事的,所以我們二人也就先回去了。偏我們才剛一回去,這里就說興哥兒出了事。老太太問有沒有人看到我,我們是小輩,原沒資格使喚老太太這里的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看到我,我卻是誰都沒看到的。只是有句話我想問問,我們家到底不是那種沒規矩的人家,若沒人吩咐,怕是下人們也不敢那個懶,至于說為什麼我來竟都沒遇到一個下人,人又被誰安排去了哪里,還是說因怕被人撞破了什麼,而故意把人全都支開了,就更不是我們這些做小輩的敢胡猜測的了。興哥兒不出事倒也罷了,大家都悶著盒子搖,如今興哥兒出了事,老太太又疑心是我和十三兒做的手腳,我就不得不問一聲,先前丫鬟看到的那個可疑之人到底是誰了。偏老太太這里一句都不曾提到過那個人,且聽著倒像是急著要把罪名栽到我們二人頭上一樣。作為晚輩,我們自是不敢去置疑長輩,更不敢抱怨長輩心里到底藏了什麼樣的私,可就算這樣,也不能平白無故就擔了這害人的罪名的!”——老太太要拿珊娘的清白說事,袁長卿就拿老太太的清白說事。
一個字都不點題,只于字里行間句句著讓人浮想聯翩的容,這原是老太太的拿手好戲,偏如今被袁長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老太太直氣得渾一陣哆嗦,拿手指著袁長卿,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袁二嬸和袁三嬸則忍不住相互對了個眼——原來們這侄兒不是個不會說的,只是平常不屑于跟人逞口舌之利罷了,真要說起來,簡直就是個諸葛亮再世,舌戰個群儒,氣死個周瑜,完全不在話下!
因這二位都是過朝廷冊封的寡婦,袁禮一家倒不會怎麼怠慢于們,但們都是寡婦失業的,兩家人都依附著袁禮和老太太過活,所以們不得不謹言慎行。這些年,們雖然也知道袁長卿的委屈,卻一直都明哲保地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如今見袁長卿忽然強起來,這二人看得心驚跳之余,也莫名有一種說不清的興之。于是,平常忍著的兩雙眼,今兒竟如探照燈一般,帶著別樣的深意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見了,不更是氣上加氣。這兩個媳婦的亡夫原就不是親生的,一直以來,二人都是小心翼翼看著的臉行事,今兒之所以把們扣在這里不放,原是想著借們的在場,給袁長卿施的,卻再想不到,這里還沒算計到珊娘,倒袁長卿兜頭潑了一的臟水……偏在面前一向裝著乖順的兩個兒媳婦,此時還那樣看著……老太太險些沒氣得背過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