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繡樓上的珊娘，此刻正斜倚在人靠上，手肘支著欄桿，指尖習慣地抵著額頭，默默看著那個小胖墩被他的娘牽著手帶走。

兩輩子為人，還是第一次親自手打人，且打的還是個熊孩子（雖然那孩子原也欠揍）。

只是，從那個孩子，卻是不由得又想起那兩個連名字和相貌都忘了的兒。

便是忘了那兩個孩子的模樣，珊娘卻仍清晰記得，第一次為人母時，看到孩子哭得小臉通紅，手足無措的險些跟著一起哭了……

那時李媽媽已經自辭了出去，袁長卿又整日呆在他的書房，輕易不進后宅，初為人母的，當時被孩子哭得方寸全，只得把怎麼也哄不住的孩子給娘去帶，則一個人躲在屋聽著那哭聲默默揪心……而等意識到時，一切已經了習慣，孩子們只要一哭便去找娘，卻是從不來找這個親娘……

那時候的怎麼就那麼愚蠢，居然覺得“慈母多敗兒”，不敢孩子們看到心的一面？！而明明很進宅的袁長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麼一副不易親近的清冷模樣，可偏偏孩子們還是更愿意親近于他……對于這個日日嚴厲管教他們的母親，他們卻更多的是……

敬而遠之。

珊娘嘆息一聲，指尖劃過額際，以掌心輕輕覆住眼。

這樣的事實，便是隔了一世，想起來仍人覺心酸。只是，錯過的永遠也就錯過了，那兩個孩子是注定虧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彌補……

樓下，傳來一陣低低的人語。

珊娘放下手，低頭看去，就只見那小院門外，那個圓臉的方媽媽正領著一個中年媳婦站在的院子門口。

在這二人后，是魚貫一列丫鬟婆子，其中幾人手里還抬著食盒等。

正卷著袖打掃庭院的六安抬頭看向樓上，見姑娘頷了首，這才偏過子將人放進院子。

珊娘下了樓，方媽媽趕領著那個媳婦上前，規規矩矩給珊娘見了禮。方媽媽笑道：“馬媽媽那里正伺候著太太，一時不得過來，命我來聽候姑娘差遣。老奴想著姑娘才剛回來，怕是這院子還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給姑娘帶了些人手，姑娘先湊合著用，若有看著好的，姑娘只管留下便是。”

也是，珊娘只帶著李媽媽們幾個回來，雖說這院子不大，可若僅靠三和們來打掃，也忒辛苦了。

珊娘笑著欠了欠子，算是領了方媽媽的。

方媽媽便又指向后的婦人笑道：“這是老爺已經榮養了的娘田的兒媳婦，如今管著家里的廚房。因姑娘才剛回來，也不知道廚下的手藝合不合姑娘的口味，這田大家的人老實，不敢怠慢了姑娘，這不，親自領著人來給姑娘送早膳了。”

珊娘眉頭一，當下便明白，這二位怕是代表著這府里和馬媽媽較著勁的另一勢力了。

“有勞二位了。”笑道。

“姑娘客氣。”

方媽媽行了個屈膝禮，退后一步，那田大家的這才上前，恭敬笑道：“不知道姑娘想把早膳擺在哪里。”

這二人的舉手投足，才終于有了點世族仆婦該有的規矩禮儀，已經對五房下人的職業素質不抱指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顯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長歪了的歪脖子柳。

珊娘微微一笑，指著四周道：“昨兒晚上匆匆忙忙的，也就只臨時收拾出個可以睡覺的地方而已，你們看能放在哪里吧。”

和兩個媽媽對了個眼兒。于是那二位便知道，自家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個簡單的。

雙方各自掂量了對方的分量，心中有數后，方媽媽便再次上前一步，陪笑道：“原是我們沒當好差，倒委屈了姑娘。老奴過來時，正好看到那八風閣旁邊的一樹桃花打了朵兒，姑娘不如移步那里用膳吧。”

“是小池塘當中的八風閣嗎？”珊娘笑道，“我還記得呢，小時候在那里撈魚玩，竟險些掉下去。”

“是。”方媽媽笑著，一邊殷勤地在前方領著路，一邊又道：“雖說咱家這園子不大，可老爺是個喜歡園藝的，姑娘不在家這幾年，老爺又建了好幾新景致呢。姑娘若是不嫌棄，等用完了膳，老奴愿意領著姑娘四下看看。想來等逛完了園子，姑娘的院子也就該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多謝媽媽了。”珊娘自是承的。又道：“媽媽能不能再給我找幾個力氣大些的婆子來？我這小繡樓幾年沒回來，里面的陳設什麼的都已經不合習慣了，我想按著我現在的習慣重新改一改布置。”

“這有什麼，”方媽媽笑道：“昨兒太太都說了，姑娘缺什麼只管開庫房去拿便是。等一會兒我就給姑娘調人手來，姑娘若是想要什麼，老奴便陪姑娘去庫房里挑好的來用。別的不說，咱們太太那里寶貝多著呢。”

珊娘看著方媽媽抿一笑，欠著子道了謝。

這方媽媽和那個看上去有點沉默寡言的田媽媽向賣好，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們是為了什麼。只是，爭權奪利什麼的……也太麻煩了，才不要出了虎又把自己陷進狼窩呢！回來，原就是為了給自己換個更輕松愉悅點的生存環境，若是再陷進這些麻煩的宅斗里，那還不如繼續在西園呆著呢！好歹那里斗得更高級些，所為的利益也更大得多。

不過，怕麻煩歸怕麻煩，這終究還要看那個馬媽媽怎麼做了。若是馬媽媽能一直像今兒早上這樣識趣，自然也就省了麻煩。但如果那位還想找麻煩……為了以后不麻煩，也不介意現在麻煩一下，手幫著人把這五房的天換上一換。

前世只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得不到兒的心罷了，勾心斗角算計人什麼的，倒從來不曾懼過……

這麼想著，珊娘邊的笑意驀地便是一。

確實，勾心斗角算計人什麼的，從來沒有懼過，卻也從來沒有喜歡過。當初那麼做，不過是想著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最終卻落得個天怒人怨，不得善終……

悔嗎？

悔。

恨嗎？

恨。

痛嗎？

痛……

悔了恨了痛了之后，才發現，原來那一生，把太多的東西放在了別人的上，總想著從別人眼里尋求認同，從別人上尋求藉，卻是忘了，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挑剔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前一世已無能為力了，至這一世，要學會不再借由別人來肯定自己，要學會管一點他人，多一點自己……

在前方領著路的方媽媽回頭瞅了一眼這十三娘，卻驀地打了個寒戰。雖然那位臉上仍掛著盈盈的笑意，那微微低垂著的柳葉眼，卻莫名就人背后一陣生寒。

“啊，到了。”珊娘站住，隔著一道七曲石橋，看著那建在池塘之上的八風閣笑道：“老爺當初怎麼就給這閣子起了這麼個名字呢？”

跟著的五福忽然想起姑娘曾說過的那個典故，當下就笑開了，“難道是那個‘八風吹不，一屁過江來’……”

的太快，便是被三和拉了一把，仍是那個不雅的字眼兒說了出來。

珊娘忽地就笑了，回頭睨著道：“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吃早膳還怎麼著？算了，看來你也不，還是回去幫著收拾院子吧。”

“啊，”五福著，上前沖著珊娘福了又福，憨皮笑臉道，“姑娘快別，且饒我這一回吧，昨兒晚上我可是出了大力氣的，這會兒早扁了。”

幾人說笑著，便上了七曲石橋。

珊娘則回眸往來時的路上看了一眼。眼尖，才剛看到一個青影子閃了一下，躲進一旁的墻角了。如果沒記錯，那個比小七歲的弟弟，那個才挨了一頓打的熊孩子，上穿的裳，正是這樣的。

用完早膳后，珊娘把田媽媽的廚藝實實夸了一番，兩廂里結下個友好的基礎后，田媽媽便心領神會地領著的人退了下去。

珊娘又在方媽媽的帶領下，先逛了一遍小花園，然后把整個五房的地盤全都踩了一遍。

五房人口不多，在長巷里占著個五進的院落，倒也住得甚是寬敞。從大門進來，繞過影壁，便是一個正廳和左右兩個偏廳。東偏廳旁的角門出去，是客院、廚房、下人院以及馬房等等配套設施。正廳后面是一個穿堂式花廳，穿過花廳才是通往后院的垂花門。

但一般家下人等要去各個院落，卻并不走這里，而是走西偏廳旁的西角門進去。

進了西角門，眼前便是一條細長的防火穿巷。穿巷的右側，是隔壁四伯家；左側，則是一扇扇通往五房各進院落的小角門。

那第一進院落，自然是五老爺的院子。

第二進，照理說該是五太太的住，現下卻住著比珊娘大兩歲的異母哥哥侯瑞。十六歲的侯瑞如今正在梅山書院里讀書，只有沐休時才回家。

這第三進，住著那個熊孩子侯玦。侯玦如今正在族學里讀啟蒙班，功課不嚴。珊娘想，許正是因為如此，才他有功夫四淘氣——當然，這跟沒關系。便是看到那個小胖墩像個尾似的，遠遠綴在后跟了一整天，珊娘也始終只當沒看到那麼個人的。

再過去，卻是一道垂門。

過了垂門，那掩映在一片爬山虎中的角門，便是通往第四進院落的——這里才是五太太的院子。而馬姨娘，則是住在太太正房后面的后罩院里。

再往前，是原第五進的位置，只是如今這里已經不能算是單獨的一進院落了。此和前面那些嚴謹的四合式敞院全然不同，西側被辟為了花園，只在東側的角落里圈起一座兩層的小繡樓——那便是珊娘的院子。

——就是說，珊娘的院子正于五房的最東北角上。再過去，就是一道高高的院墻。院墻外，是靜靜流淌著的落梅河。

珊娘之所以一心想要回來，除了五房的老爺太太不管事，能得個自在外，便是記掛著這小院的僻靜了。

等珊娘踩完了五房的地盤，正好也聽完了方媽媽細細告訴，家下仆役們各人所管的事務。

家里太太不管事，所有的務自然便由馬媽媽一把抓了。只是，在這家里也不是一家獨大的，太太上面總還有個老爺。老爺雖然也不管事，可老爺那一系的人也是要個前程的，所以即便老爺的老娘早就已經榮養了，借著老娘的東風，那田大管著家里最重要的賬房，田大媳婦也從馬媽媽手里劃走了另一個重地廚房，余下的才是馬媽媽的地盤。

至于方媽媽，雖說也是太太的陪房，卻遠沒有馬媽媽在太太面前得勢。于是馬媽媽便把不耐煩管的那些大小丫鬟婆子，以及各種雜務全都推給了方媽媽管著——以后世的話說，這方媽媽就是“不管部部長”，誰都不愿意管的事，全都歸管。

馬媽媽大概覺得，和方媽媽既然是同出一門（都是太太的人），理應就是一條道上的。只可惜從西園那會兒就能看出，這馬媽媽太不會做人，兌得方媽媽早就和離了心。

而這位方媽媽，如今只看能和老爺那一系的田媽媽一同過來請安，便能人知道這一位的手段，卻是不知要高出那個馬媽媽多倍。也只是眼下時運不濟，那馬媽媽憑借自個兒的強勢作風，以及了太太一場的分，才制住的出頭而已。

不過，那個田大媳婦田媽媽，看著也是個妙人兒。雖然不言語，卻是個啞吃湯圓心里有數的——倒跟三和有些像，借著送早膳的殷勤，這位在珊娘面前賣了個好后，卻并沒有急著表現，而是把舞臺讓給了方媽媽。

嗯，珊娘覺得，這位也不是個凡人。不急不躁懂進退不說，還特別懂得怎麼籠絡別系的人馬，有前途！

——當然，這跟是屬于老爺那一系的，基要比方媽媽穩固也大有關系。

一路被方媽媽領著，認識著各的丫鬟婆子，順便也各的人認識著這剛回來的“大姑娘”，珊娘一路點頭微笑著，一路在心里自得其樂地分析著眼前這些下人們。覺得，便是不參與宅斗，站在岸邊看個熱鬧也不錯。只要別濺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