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貴行至華門畔，看到一個著了命婦全服的老嫗影立在宮門之外，宮燈拖出地上一道靜靜影，一步上前，出高高門檻，笑道：“讓老夫人久等了，是我的罪！老夫人快請進。”

他說話間，兩個小太監已抬了一頂坐輦，飛快跟了上來，矮放了下來。

“老夫人，皇上這些時日還在西苑安置著，過去有些路，老夫人請上輦，讓小的們送你。”

老夫人朝李元貴點了點頭，笑道：“勞李公公了。多謝周到。只是老腳還好，且皇宮大，豈敢僭越，煩請李公公引路，老自己能走。”

李元貴又勸了兩句，見執意不上輦，只好小太監抬著在旁跟從，自己親自提燈，一路引著裴老夫人了西苑門，穿過芭蕉園，最后來到承殿。

蕭列早在外殿等著，一聽到外頭起了呼聲，轉迎出去，見一華發老嫗手拄拐杖，被李元貴虛扶著走了過來，雖已多年未見，比印象中的模樣蒼老了許多，但依舊一眼認了出來，正是裴老夫人，幾步并做一步地下殿階，朝李元貴道：“不是叮囑了，要請老夫人坐輦而嗎？”

未等李元貴開口，裴老夫人已道：“多謝皇上恤，皇上勿怪李公公，是老不好失禮。”說著，便向蕭列行叩拜之禮，蕭列一個箭步上去托住，道了聲“免禮”，親自攙扶著上了殿階，引殿。

不待吩咐，李元貴已搬來一張繡椅，裴老夫人再三地讓。蕭列誠摯地道：“朕至今記得年之時，生母早逝，老夫人待我親厚如己，忽忽數十年過去，邊是人非，朕如今有幸得以再次歸京，前些日便想去見老夫人了，只是諸事纏，一時不得，便想先等右安回來，不想朕未去，老夫人竟先來看朕了，老夫人若執意不坐，朕也陪老夫人同立便是。”說完，命李元貴將自己的座椅撤去。

裴老夫人這才虛坐下去。

蕭列問，又問府中況。裴老夫人道：“承皇上記掛，老子還好，就是我的兒孫，先前不分是非，跟著旁人一道，給皇上添了不麻煩，皇上寬仁，不予計較，老激不盡。”

蕭列攻京城，被擁立上位后，行寬赦之策，前朝的舊臣，除順安王的親信之外，剩余之人，只要呈上擁戴賀表，便毋論舊過，一概免罪。譬如周興、裴荃之流，武定起事之初，為和蕭列撇清干系免遭牽連，曾上表斥責他為臣賊子，如今蕭列上位，這些人又第一時間再次上表陳，稱先前乃是了脅迫，這才發了違心之語云云。

裴修祉更是如此。先前為了掙功，瞞著裴老夫人，請命領軍對抗武定軍，可謂拼勁全力，奈何最后關頭沒守住城池，棄城逃走的路上，被蕭胤棠所俘。蕭列京后，蕭胤棠轉呈了裴修祉寫下的悔過書，稱他痛悔不已，愿意效忠新帝，請求從輕發落。

其實便是沒有蕭胤棠從中求，蕭列也無意為難裴家子孫，很快赦免，放他歸家，只奪了他那個得來還沒多久的國公頭銜，以儆效尤。

裴老夫人說著，再次起，要向蕭列謝恩，蕭列再扶座，喟嘆了一聲：“老夫人無須介懷。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當時況，誰人不是被迫。倒是朕有些愧對老夫人，剛京城，便收了二公子的爵銜。朕也是難做，畢竟二公子曾傷我部下，若不如此，難以服眾。但老夫人放心，裴家為大魏立過功勛，公爵之銜，依舊保留。”

裴老夫人忙道：“皇上言重了！他如今正在家面壁思過。鑄下如此彌天大錯，皇上留他命，已是天大的恩，老激不盡，怎還會有別念？”

“老夫人向來明理。不怪朕，朕便放心了。他先安心下來，往后多的是機會再去報效朝廷。”

裴老夫人道謝，蕭列又說了幾句，察言觀，道：“老夫人可是有事？若有，只管講來，但凡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笑道：“既被皇上瞧了出來，老便說了。實不相瞞，老是為長孫右安的婚事而來。”

蕭列一愣，隨即大喜：“好事啊！右安前些時日朕所遣，去往烏斯藏定，應也快要回了。但不知老夫人為他定的是哪家兒？快快道來，朕愿出面，好生辦！”

老夫人道：“多謝皇上意。不是別家，正是泉州甄家的兒，名喚嘉芙。也不是外人，恰是老次媳的外甥，論起親戚，也是右安表妹。”

蕭列遲疑了下：“這個甄家，可是前兩日剛隨了福建巡高懷遠京的那個甄家？”

老夫人笑道：“正是。”

蕭列愣了。

老夫人神自若，道：“皇上有所不知，甄家兒小時起，便時常來老跟前走，右安打小就認識了，只是老一直不知右安對心意，直到去年，皇上被迫起事之際，老收到了右安一封手信，這才知道，他竟系于甄家兒，只是當時顛沛，隨皇上于鞍前馬后，無暇顧及兒之事。他再三懇求，老務必替他上心，等到合適時機，便代他向甄家提親。如今大事終于落定，老聽聞，甄家人這兩日跟隨福建巡進了京，中便有甄家兒，似是皇上的意思。老也不知皇上召京所為何事，本想徑去問甄家人的，又怕甄家人有所不便。皇上也知，右安自小知事，這麼多年了，從未要老為他做過什麼，只獨此一事，故老記掛著他當日囑托，仗著從前在皇上跟前得的那麼一點老臉，貿然宮求見。”

“不知皇上召甄家兒京，所為何事？若與右安婚事無沖，則老也好放下心，盡快去替右安向甄家提親，畢竟，右安已是不小了，老亟盼他能早日家，安定下來。”

老夫人說完，含笑著蕭列。

蕭列定了片刻，方如夢初醒，霍然站起：“朕先前不知右安和甄家兒竟有如此淵源！老夫人放心。朕此次召甄家人京，并無別事，只是從前甄家曾有恩于胤棠，朕為賞賜甄家而已，和右安婚事，無半點不便！”

裴老夫人便道謝，蕭列遲疑了下，注視著老夫人，道：“不瞞老夫人，從前還在武定時，朕便數次問過右安婚事，盼他能早日家，他卻屢屢推，朕無可奈何。右安多年隨朕，為朕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喜逢大婚，朕又豈能不賞？朕不但要為他賜婚，更要風大辦。老夫人以為如何？”

他說完，雙目著對面的老嫗。

裴老夫人和他對片刻，頷首道：“一切聽憑皇上安排便是了。”

蕭列似松了口氣，目喜，道：“朕必會安排妥當。老夫人放一萬個心。”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起告退，蕭列親自送出了西苑，回來后，依舊坐于案后，漸漸卻出起了神，隨后召李元貴，問起甄家兒。

李元貴道：“那孩兒生的頗為周正，舉止落落，說的話，奴婢先前已轉到皇上面前了，皇上自可定斷。若還不放心，奴婢可將召宮中，皇上看了便知。”

蕭列起先點頭，想了下，又搖頭：“右安既鐘于，又豈會差到哪里去，來去，怕嚇到，罷了。”

李元貴一本正經地道：“皇上放心，奴婢若有半句不實，到時候皇上砍了奴婢腦袋就是。”

蕭列哈哈大笑。許久沒有如這一刻般欣，心中猶如放下了一塊石頭，卻又有些憾。

到了裴右安這樣的年紀，于尋常男子而言，早已家，他卻始終形單影只，也不要子留在邊照顧起居，如今終于有了著落，蕭列豈不欣？只是欣之余，想到他在自己面前只字不提，也是今日裴老夫人尋來才知，若非那甄家兒起先拒婚，自己險些鑄錯，未免又覺心中憾。

蕭列笑過后，漸漸又出起了神，忽道：“去把世子喚來。”

李元貴出去，一盞茶的功夫，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蕭胤棠，向蕭列下跪，口稱父皇。

蕭列命他起。蕭胤棠道：“父皇，兒臣正想來見父皇。這些日，兒臣奉命，一直在忙于整頓五軍事務，方今日理出些眉目，將五府所屬都司、衛所旗軍人數額統計完畢，名冊共計三百二十五萬六千三百七十三員名，實際不過半數而已。由，兒臣將盡快寫折中，以供父皇覽。”

蕭列點頭：“可見本朝從前弊端甚多，往后任重道遠。你辛苦了。”

蕭胤棠道：“為父皇分憂，本就是兒臣之責，況且，兒臣也沒做什麼，何來的辛苦。倒是父皇，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父皇這些時日，又日理萬機，今夜當早些歇息，養足神才好。”

蕭列含笑：“朕知道。胤棠，朕你來，是因有件事和你有關，和你說一聲。前些時日，桐來見朕，說你從前過泉州甄家之惠，想將甄家兒立為側妃，以為報答。朕先前不知，以為妥當，便答應了，今日才知有所不便。甄家原是裴家表親，他家兒，與右安有青梅竹馬之誼，且先前也有過口頭婚約，只是礙于戰事，這才耽擱了。先前不知便罷，這會兒知道了，豈能錯牽姻緣？故朕改了主意。甄家對你有恩，自當報答，朕改賜別的賞賜便是了，桐所言之事，就此作罷，往后不議。”

蕭胤棠神略僵。

蕭列注視著他，目一不，片刻后，道：“怎的，關于此事，你還另有話要說？”

蕭胤棠和父親對視，見他著自己，兩道目，似是若有所思，一凜，立刻垂下眼睛，恭敬地道：“兒臣無話。父皇說的是，對甄家，另行賞賜便是。”

蕭列凝神了片刻，緩緩道：“極好。明日登基大典完畢，朕便冊立你為太子，著禮部辦你與桐大婚，至于側妃，若有合適之人，朕也會替你留意。”

……

次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日。

新朝定年號昭平，將始于次年元日，是年則沿襲帝在位時的年號，為承寧七年六月廿六日。

這一日，三更，禮部和太常寺員便抵寰丘，五更，九卿，京城七品、外省四品以上員，亦全部抵達，肅穆列于寰丘兩側，萬余校尉力士，沿著皇宮往皇城北門，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開出通往寰丘的蹕道，民眾候跪于蹕道兩旁，只等吉時吉刻，迎接新皇出宮，舉行告天祭禮。

據欽天監所定，新皇當于巳時整出宮，巳時三刻抵寰丘，隨后告祭禮。

此刻距離巳時出發，只剩兩刻鐘了。蕭列著帝王冕服，龍威燕頷，天子威范，人不敢直視，留在承殿隨駕的禮部尚書張時雍和太常寺卿盧齊見他坐于座中，凝神不，似是在等什麼人，心里疑，相互了一眼。

又過去半刻終，張時雍正想出言提醒時辰，殿外忽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只見崔銀水一溜煙跑了進來，哧溜一下，雙膝跪于金磚地面，喜形于：“啟稟皇上，裴大人回京復命了！人就在殿外候著！”

皇帝立刻起，眉頭舒展，目微微喜，道：“快傳！”

崔銀水“哎”了一聲，又飛快出去。片刻后，伴隨著一陣沉穩的腳步之聲，張時雍和盧齊轉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影穿過斜斜承殿殿門的一片朝，踏殿檻。

他似剛長途跋涉而歸，風塵仆仆，眉宇間亦帶著披星行路的淡淡倦，但雙目卻明亮有神，皎如明月，穆如清風，大步行來，這樣的風采，整個大魏朝堂，十年之間，除了當年那位曾名京華的年卿相裴右安，還會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