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聽到“查稅”兩個字, 心里轟的一聲,好像燃了一排二踢腳,炸得腦袋四面開花。
不對不對您查錯了不是這家……
當初惡霸“義興”盤踞蘇州河畔, 又是敲詐又是勒索, 要拿蘇敏的腦袋換兩千兩銀子。無計可施之下, 才抱著一線希跟赫德提出,建議他新上任三把火, 先清查一下象叢生的運輸業。
覺得楚老板連砸店綁架的事都敢做, 違法走私什麼的肯定小意思,犯罪證據一大把。
到那時, 希能趁, 把里頭關著的小爺給撈出來。
知道楚老板兇惡,生怕赫德吃虧, 還特意心地建議, 別都帶文職, 帶點兵去,免得流氓狗急跳墻。
這不, 赫大人虛心納諫, 今日把巡捕和洋槍隊都給借來了。
誰知蘇敏手太快, 短短一月之, “義興”已然改姓。
但違法犯罪的黑歷史一樣不。
赫德半小時前帶人前來,正趕上伙計們放假松懈, 打個措手不及。
他目睹這些伙計們神慌慌疲于應付, 個個都是心里有鬼的模樣,已經有了七分把握。
他耐心等待, 等“大魚”回來落網。
租界里其他外籍員都按照中國習俗,放假賞燈去了。只有他無心娛樂, 只想辦公。
勤勉果然有收獲。在遠遠看到馬車奔來的時候,赫德還興地想,林小姐的分別禮,果然不俗。
當然他也知道,林玉嬋的這個“舉報”肯定也摻著自己的私心,多半跟那個義興老板有點私怨——這姑娘到上海才多久,就到結仇,果然是鋒芒太。
私心也無妨。他順便做個人,雙贏。
也算是補償,沒有斷約遣散金的憾。
直到看見林玉嬋火急火燎地從馬車上跳下,赫德才真真切切地困了一下。
來干嘛?給自己搖旗助威來了?看那神態又不像啊。
那義興船行的老板快步走來,面帶微笑,客客氣氣地朝赫德作揖:“總稅務司大人新上任,就親自屈尊微服民間,如此盡職盡責,小人深敬佩——里面請。來人,給各位軍爺也奉茶,大冷天的暖暖子。”
場面話倒是漂亮。在赫德的印象里,這些行走在違法邊緣的華商大抵都是油而諂的面相,年紀也都老大不小,腦后的辮子一怪味兒,跟他們接算不上愉快。
但眼前這人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年輕,整個人清爽大方,溫文爾雅,眼中有朝氣。
哪像流氓,流氓害者還差不多。
當然,赫德也覺得蘇敏略微眼。船難那日,他被林小姐救上一塊床板,板上還有個來歷不明的“水手”,似乎對他頗有敵意。但短短幾十分鐘的“同舟共濟”,他自己被淹得半死不活,月明星稀,線昏暗,他也沒太看清那“水手”長相,更不會把他和今日的年輕華商聯系到一起。
蘇敏變不驚,練地招呼了赫德一行人,這才瞥見林玉嬋在小角落,可憐地看他,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他瞟一眼赫德,冷笑:“阿妹,解釋一下?”
沒的可解釋。林玉嬋坦然認栽:“明天開始,我免費給你打工,作為補償。”
蘇敏淡淡道:“義興明日要是還能開張,再說吧。”
赫德已經坐在柜臺后面的太師椅上,讓人搬來所有賬冊,幾個副手通譯圍在一起,點上燈,開始挑刺。
“蘇老板,”他反客為主地往后堂一指,“你回避吧,一小時后再來。有問題本會派人找你。”
他在廣州發明了“突擊查稅、殺儆猴”之道,小試牛刀幾次,嘗到了甜頭。這次更是有備而來,流程已十分練。
蘇敏依舊謙和地微笑:“茶葉在那里,大人們省著點喝,只剩四兩了。”
林玉嬋不知所措,跟著他就想去后堂,好歹跟他說說赫德的工作風格……
“林小姐,”冷不防赫德,“請你留下,做我的臨時助手。”
林玉嬋:“……”
老爺征召平民,按道理無法拒絕。
當然啦,可以推辭,民膽小怕事,沒見過世面,男有別,奴家還是回避的好……
開玩笑。這種言辭糊弄個上海知縣還可以,赫德要是吃這一套,他趁早把那三品頂戴還回去。
況且他這個要求,焉知不是放義興一條生路,給個解釋的機會?
于是規規矩矩地立到一旁。赫德邊的隨從有一半都認識,雖然對出現在此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友好地朝點點頭,給讓出個位置。
赫德專心讀賬,半晌不語,不時手覆上油燈,烘一烘凍得僵的手指。
林玉嬋輕聲開口。
“蘇老板是我的一個舊識,今日上,聊天才知,原先的義興船行經營不善,早就張羅轉讓,正巧讓他接了手。”
赫德點頭,朝后堂使個眼:“這位蘇老板,過去是做什麼生意的?”
林玉嬋立刻抬出金字招牌:“怡和洋行。”
“林小姐曾暗示本,義興有違法運輸之前科——現在你還這麼認為嗎?”
林玉嬋想了想,滴水不地說:“當初我也是道聽途說,今日赫大人正好查證清楚。”
“那你要知道,如果這個商號的前任主人有什麼欠稅欠債,作為繼任,他有義務還清。”
林玉嬋:“我明白。赫大人秉公查證便是。”
求是沒用的。赫德事嚴格,請他高抬貴手只能適得其反。
只能看蘇敏造化了。
還好赫德作為海關利益代表,只關心走私稅的事,不管什麼綁架揍人收保護費。林玉嬋只能祈禱楚南云專心他的黑老大事業,走私生意做得不太多。
嘩啦一聲,赫德丟給幾本冊子。
“譯一下關鍵數詞。按我的格式總結一個量表。”
跟以前使喚一個風格。林玉嬋暗自嘆氣。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沒工錢。
“哦,對了,”赫德忽然想起什麼,冷峻的面融化了一刻,微笑著,對周圍幾個的副手通譯說,“今日中國元宵節,把各位召來熬夜,很是辛苦。本不是吝嗇的人,加班費按三倍算。”
眾人趕輕聲謝恩,人人埋頭苦干。
赫德微笑著看了林玉嬋一眼。
林玉嬋:“……”
行,夠狠。怕了您了。
很快將一本分賬總結完畢,遞過去一張字紙。
“大人請過目,我沒看出任何問題。”
赫德接過,先掃一眼,不經意問:“林小姐如今在何高就?”
林玉嬋:“高不低不就,現在托人販點茶。”
一邊說,一邊做出煩惱的神,耷拉著眉,唉聲嘆氣。
赫德不就是想看“悔不當初”麼?這麼小心眼的愿景當然要狠狠滿足他。他心舒暢了,也許能找幾個茬。
赫德笑問:“自己開店做生意?那我們以后或許還有見面的機會。”
林玉嬋也笑:“那是自然。我又雇不起伙計,每年估計得親自去海關錢。”
赫德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江海關舊規,每年年底會宴請華商洋行中的納稅大戶。我上任以來廢除了許多舊制度,但我認為這一條可以保留。我衷心希林小姐有朝一日也會接到我的請柬——我還真是好奇,那些頭大耳的行商老爺們看到一位年輕淑應邀列席,會是什麼表呢。”
赫德上說笑,眼睛沒停。他有意讓林玉嬋參與查賬,就是想看看會不會耍小聰明糊弄人。如果私做貓膩,那正好給他一個開刀的理由。
一眼掃去,總結的賬面干干凈凈,一點作犯科的痕跡都沒有。
他馬上把算過的結果丟給另一個副手:“驗算。”
說話間,林玉嬋的第二張表格也格算完畢。自己都有些驚訝,掩飾住異常的神,說:“咸十年第三季度,合格。除了賄賂您的前任李泰國的三百五十二兩銀子,沒有可疑收支。”
幾位隨從連聲咳嗽,警告這牙尖利的“小寡婦”,不許揭海關的老底。
赫德卻忍不住角微勾,心里有些意外的滿足。李泰國本來就是被他踢下去的。李越是貪腐,越顯出海關現在的清正廉潔。
林玉嬋開始查第三本賬,臉上笑容擴大,簡直收不住。
“赫大人,第四季度也干凈。按照當時的海關稅法,誤差在百分之五以。”
義興船行的黑賬一大摞,若說有那麼幾天幾個月是偶爾干凈的,也許還有可原;但林玉嬋接連翻了三個季度,三觀接連刷新。
國敬業誠信友善,這原來是一家遵紀守法的良心企業!
規規矩矩兢兢業業,什麼保護費,什麼稅稅,全都不存在!
林玉嬋當然不相信這等靈異之事。但又何必出言破。
一心二用地回憶,突然記起來,今天早些時候,來到義興拜訪蘇老板的時候,他在干什麼來著?
——坐在赫德現在坐的椅子上,翹個二郎,咬著個筆桿,正對著一摞賬冊勾勾畫畫,特別有霸道總裁氣場。
等等,哪個老板沒事改賬冊??
林玉嬋心跳微微加速,不聲地檢查這些賬本——紙和墨跡都不像是嶄新,但現在的造紙技比不上后來,隨便一摞廉價宣紙,若保養不當,放上幾個月就泛黃,倉庫里的舊紙俯拾即是;賬冊的格式也是老款的“四柱記賬法”,看起來有些年頭。但蘇敏是十三行,對這種記賬格式應該比四書五經還……
此時赫德團隊的其他人也紛紛匯總結論,認為義興船行的賬冊雖然偶有和含糊,也有不彩的行賄挪用之舉,但在華商里已經算規矩,更是遠遠達不到“走私稅”的罰標準。
赫德凝視著那攤開的一本本賬冊,皺了眉頭,看了林玉嬋一眼。
林玉嬋很抱歉地欠:“道聽途說……浪費您的加班費了。”
赫德:“請蘇老板過來。”
蘇敏就侯在門外,進來時依舊是無辜純良的笑容:“不知大人……”
赫德打斷:“你們商號過去十年,用的都是同一個賬房先生?”
蘇敏點頭:“是。”
“他在何?”
“小人接手船行之時,賬房便辭職回鄉了。小人并不記得他的名字籍貫。目前敝號賬房空缺,小人正在招聘。”
得,完全沒法查。
赫德再令:“把你們所有會寫字的伙計來。”
大清文盲多,肚里有墨水的伙計總共不過五六個。赫德命令給他們一人一桿筆,令他們寫壹貳叁肆。
寫畢,大部分人字如狗爬,今日被公開刑,一個個膀大腰圓的糙漢子,此時排一排,扭低著頭,不忍直視自己的大作。
赫德抬眼,看向蘇敏的目更加嚴厲:“那麼請蘇老板寫幾筆看看。”
蘇敏惶然道:“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你寫你就寫。”
蘇敏沒法子,討個凳子坐下,就著伙計們寫剩下的墨,斂袖提筆,隨便寫了幾句乘法口訣。
赫德對中國書法造詣有限,拿給下屬判斷。
蘇敏的字,溫婉靈,疏落有致,一看便知是有多年功。
而那賬本上的字跡,樸拙厚實,筆畫潦草,常有敗筆,那寫字的看起來像是個格急躁倔強、文化程度一般的小老頭。
中國下屬們一眼就看出差別,紛紛說:“不一樣。”
赫德似是漫不經心,忽然把方才林玉嬋寫過的一張紙也丟了過去。
大家都是一怔,隨后集笑著搖頭:“太不一樣了。蘇林氏的字明顯是子風骨嘛。”
有的還開玩笑:“大人該請個書法先生,練練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