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費苦心?說得皇上當真多疼、多重我一樣。”謝從雋眼神發沉,道,“皇上,臣在北羌因重傷而失去了記憶,但您知道臣緣何再記起往事的麼?”
崇昭皇帝強著怒火,膛起起伏伏,沉默地盯著謝從雋。
“太師府擺宴那日,元劭落水,臣跳湖中去救他,看見他在水里拼死掙扎,一下就想起自己也曾在湖中這樣掙扎過。”
崇昭皇帝聽言,氣息一凝,臉頓時沉下來。
崇昭皇帝登基之后,從來都是宵旰食,勤于政務,謝從雋在后宮中很有機會見到他。
那日崇昭皇帝由鄭觀一人陪著,在水塘岸邊賞梨花。
謝從雋偶然撞見,不由地驚喜,正說自己最近讀了好些書,想講給崇昭皇帝聽,因為太著急去見他,結果一腳踩空,失足跌進湖水中。
他知道,崇昭皇帝看見了,于是拼命掙扎著喊著皇上,喊著救命。
他一生中最無助、最需要父親的時刻莫過于此,可崇昭皇帝卻始終冷漠地著他。
或許,他想讓他就此死去,往后再也不用看見這個凝聚著他所有不堪與恥辱的孩子,不用擔心什麼弒父殺君的詛咒。
他越是掙扎,越往下沉,直至疲力竭,再沒有了反抗的余地,冰冷的湖水很快奪走他的知覺、他的意識,給予他令人無盡絕的窒息。
臨失去意識前,一雙手將他從深淵里撈起來,恍惚中,他約覺到自己在一人的懷抱中,那麼和煦溫暖,但可惜將他救上來的人并非崇昭皇帝,而是鄭觀。
連一個沒有子福分的太監都比崇昭皇帝更在乎他的死活。
思及此,謝從雋不笑了一聲,笑聲里說不出是悲涼還是譏諷。
“臣忘記了那麼多事,卻還能記起那時的恐懼。皇上,您從來都沒想過要做一個孽種的父親,以前沒想,現在又何必呢?”
他低頭撣去袍子上的墨跡。
崇昭皇帝著他年輕的面容,父子二人無言的對峙著,許久,崇昭皇帝道:“你既還怨恨著朕,又為何要拼死宮來救駕?”
謝從雋道:“臣宮救駕,并非因為皇上是個好父親,而是因為您是一個好皇帝。”
肅王到死都想不明白,為何當年崇昭皇帝曾對宋氏夫婦犯下滔天大錯,先帝還愿意將皇位傳給他——
因為他足夠無。
肅王能為自己心的子而忤逆先帝,抗旨也要迎娶肅王妃為妻,能為他最心的兒子出一口惡氣而走上謀反之路,但崇昭皇帝卻不一樣。
他可以為了太子之位放棄孟元娘,去迎娶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徐念青為側妃,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兒子、重臣戰死在沙場就罔顧百姓死活,憑借一腔仇恨,就肆意對北羌大干戈。
肅王府在崇昭皇帝登基后還能盡榮寵,皆因肅王與他曾是一起出生死過的親兄弟。
崇昭皇帝可以疼他,但當肅王起兵謀反,他也可以親手拿起弓箭,將鋒利的箭鏃對準肅王。
殺他的那一刻,崇昭皇帝手穩心狠,面毫無波瀾,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這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
不是誰都能做到像他這樣的冷無、殺伐決斷。
或許他也曾有過一時的真心,譬如對一生摯的孟元娘,余生丹青一落筆就會是的模樣;對謝從雋,崇昭皇帝也曾想過一舉滅了北羌,為他恨……
但這些真心在錦繡山河、在無上權力面前,本不值一提。
“您永遠冷靜,永遠理智,永遠會從大局考慮,大梁臣民需要這樣‘無’的皇帝,但我不需要這樣的父親,也做不了這樣的皇帝。”
謝從雋從容不迫地作出最后一句回答,叩首謝恩。
崇昭皇帝著謝從雋的影,久久不語。
他沒有那麼昏聵,也不會一味的狂妄自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緣何會對謝從雋的選擇如此憤怒。
不是因為謝從雋目淺,將自己一才能囿于兒長當中,是因為他能堅定不移的去追隨自己的本心。
那是他當年為賢王世子謝弈時,從來都沒能做到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崇昭皇帝一點一點松開握的雙手,面容平靜地問道:“卿有救駕之功,朕還沒有賞你,你喜歡誰家的子,朕下旨賜婚,將許配給你。”
謝從雋一笑:“多謝皇上好意,但不必賜婚,他也是愿意嫁給我的。”
崇昭皇帝怔了一怔,忽而想起他娘親孟元娘來,一時閉上眼,似乎在抑著什麼緒,道:“兩相悅,很好,很好。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福分……”
他似乎還想再說什麼,但最后沒能說出口,揮了揮手,令謝從雋退下。
謝從雋沒再多看崇昭皇帝一眼,起告退。
明暉殿中,只余崇昭皇帝孤一人。
這里太過安靜,安靜得都有些冷寂了,日過窗紗,變得黯淡下來,些微的灰塵飛沫在線中靜靜地輕浮著。
崇昭皇帝正值壯年就登上了皇位,手握著全天下最大的權柄,這些年勤民聽政,做出不小的功績,正可謂意氣風發,如今他深深呼出一口氣,突然有些疲憊不堪。
他握扶手上的龍頭,腰一點一點彎下,置囚籠太久,他仿佛再沒力氣從這龍椅上站起來。
不一會兒,鄭觀捧著茶盞從殿外走進來,他看見那墨硯掉在地上,俯撿起,恭敬地擺正在書案上。
鄭觀見這形,就將殿里的勢料定七八分,他一邊垂首著書案上的墨跡,一邊說道:“看來皇上還是沒有將實告訴小爵爺,奴才哪里會泅水呢?當年冒著莫大的危險將他從湖里救上來的人明明就是——”
崇昭皇帝笑了一聲,沒讓鄭觀再說下去。
“朕有這麼多孩子,只有他敢如此忤逆,這個不孝不順的東西。”他似是生氣,又似有一種莫名的驕傲,“他想做長空中的鷹,不愿做朕手中的風箏,那就隨他去!”
謝從雋既不是風箏,他也不必說出實,再綁一線在自己手中。
第137章 念去去(四)
謝從雋走出明暉殿,抬首見裴長淮正站在晴空下等他,一紫袍玉帶,俊風雅,記憶中那捧著鳥雀的年影越發清晰。
謝從雋一抿笑,悄步走到裴長淮后,輕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裴長淮回過頭去,謝從雋立即閃到另一側,裴長淮只余瞥見他的影,再轉過來,方才瞧清楚他狡黠的眼睛。
裴長淮無奈地一笑:“無聊。”
謝從雋負起手來,道:“那小侯爺可要多忍忍,往后你就要跟一個這麼無聊的人共度余生了。”
裴長淮淡定地回答道:“還好,本侯不怕無聊。”
兩人一同往宮外走去,裴長淮步伐沉穩,步步皆是禮節,謝從雋則走得更輕快些,也沒規矩,但二人亦是并肩而行。
裴長淮問道:“方才在明暉殿,皇上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謝從雋本來沒什麼心提,現下見著裴長淮,又起壞心,笑道,“哦,他要給我賜婚來著。”
裴長淮腳下一滯,茫然地看著他,問:“真的?”
“當真。”謝從雋道,“圣上這紙妁之言算是討來了,我趙攬明雙親亡故,沒有什麼父母之命,婚姻大事全憑自己做主,再陪上整個將軍府做嫁妝,萬事俱備,只待小侯爺下聘了。”
裴長淮更茫然了,對上謝從雋那一雙含笑的風流眼,好久才領會過他話中的意思。
原本裴長淮料想此次謝從雋救駕有功,加上他九死一生,才從北羌的戰中活下來,差錯地以趙昀的份活到如今,皇上對此子失而復得,或許也就愿意承認他皇子的份了。
小時候,雖然謝從雋沒有對他明說過,但裴長淮生得玲瓏心思,怎會看不出他一直能得到崇昭皇帝的認可和疼?
裴長淮以為方才在明暉殿中父子相認,謝從雋才會那般輕快地走出來,眼下才知不是。
謝從雋如此坦白心跡,裴長淮怎會還不明白?